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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點都不懷疑這個女子是個心底善良,並且對音樂具備激情的歌手。只是三首歌聽完,居然什麼都記不住。歌詞是自己寫的,就如同她的語言,充滿一種盛大的表達欲,像讀高中的孩子寫情書,真摯,無力。非常貌似無辜,但讓人沒有耐心。

  因還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想說什麼,所以一說就說很多。只是說得那麼多,依舊是不得要領。也就對其他人一點影響也沒有。

  所以歌詞始終是靈魂。林夕是高手,輕描淡寫,也傷人三分,讓人觀照到某時某地的情緒與感懷。小小歡喜,隱約荒蕪,看透一些世間真相,所以不欲多言。寥寥幾句,只讓聽到的人自己去猜測。平時又極為低調和隱匿。位置若到了某一個高度,就可以有恃無恐。

  因你有的,別人沒有。別人若一起初就沒有,那麼他就始終不會有。這恐怕就是天分。

  即使後來的唱片裡,大多只能挑出兩三首好歌,其他也就是草草過場。但因為有那麼幾首在,印象太深,故仍不覺得失敗。只是所有買過的碟,都無緣無故,陸續消失,也沒想到要存心再收集回來。

  一首歌。一本書。或者一個人。都是如此,喜歡過就很好。因喜歡其實並不容易。它是這樣挑剔。很直接深刻,也很無根底。並且在遇見的第一個五分鐘裡,預感就已決定一切。有剎那的電光照耀存在。那麼此後即使錯過或失落,也是應該。

  又二十八日 寫作

  他們寫信給我說,安,有些人很喜歡你的書,有些人不喜歡。我覺得這樣很好。有人喜歡,就必定會有人不喜歡。不招來愛恨的作品,向來就比較可疑。

  但對寫作本身而言,這又是可以不相干的事,可以忽略。

  現在我認為寫作只是一件需要真誠個性的事。

  文字先對作者的內心發生作用,然後才抵達別處,對讀者產生影響。要為自己而寫。從一粒沙,一朵花里看宇宙世界。我們的寫作前提,是為豐盛敏感的內心,不是為任何其他大而無當的背景或時代。

  即使涉及背景或時代,也只有在個人性的體驗里,才凸顯它可信任的一面。對內心的記錄,就是對時間最真實的記錄。而其他的,或許是陰謀,謊言,或僅僅只是一個幻象。

  我只相信時間。

  保存著一些無名或失蹤的作者的小說和詩集。紙張發黃。走到哪裡帶到哪裡。對一個作者來說,若他的讀者老去,這本書還收藏在他的書櫥里,有一席之地,或他依舊會拿出來,再翻一遍。那麼這就是一本書最本質的價值。甚過一切蓋棺定論。

  作品最終的評審權,只在讀者的手裡。

  一個作者,在時間中消失,比被誤解地定論要好。

  付出感情的書,就會被感情收藏。這就是一個寫作者生命的延續所在,是他最終的樸素無華的財富。

  寫作,這將會是世間始終最為孤獨的一項工作。就像一個人站在黑暗的舞台上,給自己設置的一束明亮光線。他由此看到自己,亦被觀眾看到。

  再八日 一次

  他從紐約回來的時候,帶了這張CD給我。JoniMitchell。說,這是他很喜歡的一個女歌手。CD的封套就是那個女子給自己畫的像。在酒吧里,手指里夾著香菸,對著一杯紅色的酒,穿著綠色大衣,一頭金髮。

  我看到CD的背面,被小心地撕去了價碼。仿佛是鄭重其事帶來的一件小小禮物。於是也就認真地收下。我們在酒店的露天咖啡座里見面。他穿著一件似乎剛從洗衣機里掏出來的暗紫色T恤,皺巴巴的。黑色的做工考究的粗布褲,黑色襪子和球鞋。剛剛把光頭剃乾淨。還沒有把時差倒過來,因此臉色發暗,顯得很疲倦。

  在兩年前,他看了我的小說,打聽我的電話來尋找我。我們約在咖啡店裡,他對我說他籌劃中的一部電影。之後,在這兩年裡,我們大略只見過不到十次的面。

  一次,他帶我去仁酒吧看演出。我剪了很短的嬰兒一樣的短髮。戴著長長的銀耳環。看了一半,大家擠到門口來透氣抽菸。直剌剌地往石頭台階上坐。被人潑了一點可樂在裙擺上面。他認識很多人,到處打招呼。跟在他身後,沒有人認得我。

  一次,他在下午打電話給我,讓我一道去798看一個攝影展。他說他沒有我的電話了,忘記其中一個數字,結果試了一整個晚上的電話,才撥通。他說,找不到女伴一起去看。這些話聽起來都有些戲劇化。我剛好穿著一雙高跟鞋在逛市場。走了一下午,覺得很累。

  一次,北京的第一個大雪天,在咖啡店,他踩著大雪走過來。已經在拍他的電影,每天凌晨兩點開工。看起來很疲倦,坐在一起一言不發。然後說想請我一起去看一個科幻片。但我決定回家。

  一次,約在後海的酒吧,在黑暗的平台上與我聊天。我們照舊聊著聊著又靜下來。然後我起身說,我該走了。他似乎並不想與我道再見。但我覺得他根本都已經不再想說什麼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什麼。

  一次,我們在一條破爛胡同里的餐館吃泰國菜。他把大蝦一隻一隻夾到我的盤裡,說不吃這種蝦。透出玻璃窗能夠看到屋頂上的綠葉。我從來沒有在一個男人面前抽過那麼根煙。他總是能夠讓我不自在。卻又覺得這沉默的壓迫非常自然而然。

  總之,見面都是回憶得清楚的次數。每次都是突如其來,臨時打來的電話。每次我也總是邋邋遢遢地,就出現在他的面前。每次,他是想說話還是僅僅只是想找個人在他的身邊。那種即使在彼此之間沒有距離的時候,依舊不得交會的東西,也許就是寂寞。

  寂寞使人保持與自身之外的世界的距離。所以,我們只是相似的寂寞的人。

  我只是把那張CD收藏起來,從未打算拆開來聽。

  再十三日 她

  她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法國女子。身份是國語,西班牙語,法語的翻譯,導遊以及一個兼職的戲劇演員。我沒有來得及看她的演出,據她自己所說,她扮演小丑,但不是鼻子上頂一個紅球的那種。她很喜歡這個兼職。做導遊和翻譯,純粹是為了工作謀生。

  在小旅館的客廳里。她穿著絲綢長褲,領口和袖子有精美的刺繡,光腳穿著涼鞋,耳朵上戴著不同形狀的兩隻金耳環。塗著紅唇膏。嗓音略帶沙啞。

  我在她的笑容和眼神里,發現一種自然,粗糙的優雅。非常真誠。這真誠的秉質因為稀少,所以很容易辨認。

  我們在小巴士上談論法國作家的左派傾向以及法國人在政治與環保方面的運動及主張。她在台灣生活過一年半。學唱京戲。從不吃麥當勞,不喝可樂,用以抵制美國文化。她認為法國社會制度缺乏對藝術家的生活保障。所以她謀生,但不失優雅。父親是西班牙人,母親是巴黎人。喜歡喝帶氣泡的礦泉水。依舊獨自一人,沒有婚姻和孩子。她信佛。

  在一家中國餐廳里,她拿出自己的小筆記本,撕下一頁,寫了她每天早上的祈禱文給我。她說,念誦這段話,它會讓你的心變成一朵從黑暗沼澤里盛放出來的白蓮花。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由兩種不同方向的矛盾重重的力量支配。掙扎是來自於你跟隨向上的力量還是向下的力量。但你必須要保持自己內心的純潔,愉悅與堅定,而不管外界環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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