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老人撫弄著粗大的虎尾。問:

  “你從哪裡弄來的?”

  打虎英雄沒有說話。

  老人說:“只怕要引火燒身啊!”

  年輕人說:“老爹不必擔優,那些傢伙,都是些酒桶肉袋—”

  打虎英雄一語未了,就聽到門板一聲巨響。門門斷裂,門板兩分,冷風吹進屋來。四個手舉“六九”式連發手槍的公安要察跳進來。

  他們威嚴地說:“不許動!舉起手來!”

  又有四個警察跳進來,每個人提若一副進口不鏽鋼手銬,麻利地給他們戴上。

  物理教師也不例外他本欲分說。但剛一張嘴,腮幫子上就挨了一拳「這拳打得他滿嘴噴血,跌在虎皮卜。他感到虎皮並不柔軟一個鈴察說:

  “滾起來,你這個殺害老虎、剝走虎皮、害得我們日夜受苦的反革命!”

  經過反覆審問,物理教師被無罪釋放。

  他走在秋天的大街上,看到一片片的金黃樹葉在艷麗的秋陽下打著旋下落,落在街道上,落在河流里。

  他的身體很癢,第一個可能是生了虱子,第二個可能是生了疥瘡。

  他出現在臭水溝畔的小賣部里,發現鐵門上貼著蓋有工商管理所大印的封條。轉身欲走時,從柳林里轉出兩個穿便衣的人。

  “你要幹什麼?”便衣嚴肅地問。

  物理教師從他們腰間的鼓鼓囊囊上明白了他們是什麼人。

  他回答道:“我是第八中學的物理教師……想來買包煙……”

  “教師?”便衣狐疑地打量著他。

  一位便衣一把拉住了他的雙手,指著他手脖子上的銬痕,笑著說:“好一個中學教師!說,你是什麼時候跑出來的?”

  物理教師有嘴難辯,便跟了兩個便衣往前走。走進派出所,他一眼看到不久前認識的那位威武警察。他也認出了你。便對兩個便衣說:

  這是個神經病,放了他吧!”

  物理教師暗暗慶幸自己的好運氣,走出派出所,一心一意想回家。他想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方富貴把臉還給我,要死要活隨他的便,我的位置是第八中學高三班的磚頭講台。

  他沿著街道邊緣走著,在一塊擺著出賣的穿衣大鏡片上,不幸發現了自己的容貌。他穿著一身又肥又大、沾滿血跡的屠戶服,頭髮雪自紛亂,面孔上全是青紅皂白。他連自己都不認識啦。

  他找到過去的學生馬鴻星,想借幾個錢拾掇拾掇自己。馬鴻星反覆盤問他,還是不敢肯定。他說:‘·怎麼說呢?聽說話的聲音,聽您介紹的情況,您好像是張老師。可看您的外貌,跟張老師又不太像”

  “我的好學生!”他哭著說,“老師遭了大難,不然也不會求你。你就權當施捨一個叫花子吧!幫幫老師度過這一關!”

  他說著說著,竟不由自主地跪下去。馬鴻星慌忙把他架起來。

  馬鴻星:“老師,學生不便問您的個人生活問題。但看您的情景,確實非同一般。我送您二百元,您先去買身衣服、理理髮、洗洗澡、換換眼鏡片,以後的事,咱們慢慢想辦法。”

  物理教師把那二百元錢緊緊地擻在手裡。像擻著通向幸福大門的鑰匙。他越過了一家商店又一家商店。並沒有什麼人膽敢把他拒之於店門之外,但他感到每一座富麗堂皇的商店大門,都像一座敞口的墳墓,他不願意進墳墓,於是他在大街上徘徊。在某個行人稀少的時刻,他聽到那些金黃色的白楊落葉在雙落過程中與空氣摩擦、在落地時與地面碰撞、在地面上散發殘存的水分時發出的音響。這又是一首繚繞不絕的金黃色音樂。他並不是矯揉造作地玩弄“自由聯想”,而是情真意切地、想迴避又迴避不了地聯想到了白楊樹開花季節,那幾乎決定了他一生命運的辛辣氣味。

  他不忍心踐踏那些靜靜地躺在水泥路面上的金黃落葉,但又必須踐踏那些金黃落葉,因為他不可能搬著腳行走,也無法選擇道路。

  在河邊的白楊林里,金黃色的音樂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樣輝煌壯麗。金黃色的陽光從枝葉扶疏的樹冠里直she下來,照翅著遺地的金黃。

  一群脖子上繫著紅領巾的小學生把他攔截住了。

  你看到他們高舉著一面面紙糊的大旗,那些旗子一面上用彩筆畫著一個戴著大眼鏡、高葬樑上有一道傷疤的男人頭像(頭像被一個黑圓圈包圍著),一面上寫著:

  為在死亡線上掙扎的中年中學教師寡捐。

  一個領頭的孩子遞給你一張粉紅色的油印傳單,傳單上印著黑體仿宋大字:

  公民:

  你有同情心嗎?

  你有憐憫心嗎?

  你知道我市中年中學教師的困境嗎?

  他們累死在講台上!

  他們吊死在教室里!

  你有準備考大學的子女嗎?

  你有讀中學的經歷嗎?

  請為他們解開您的錢包—

  一萬元不嫌多;

  一分錢不嫌少。

  你抬起頭來看著這些在金黃陽光照扭下的、像盛開的葵花一樣可愛的孩子臉,眼睛裡突然湧出了淚水。你聽到他們在齊聲喊叫:

  “老爺爺,請解開錢包!”

  你張開了緊緊撰著的手,把那捲被汗水浸濕的人民幣,投進了紅紙紮成的芬捐箱的黑洞洞的大口。

  少先隊員們齊聲歡呼起來。

  一個小姑娘把一朵紙紮的大紅花掛在你的腳前。紙花上貼著紙雙帶,雙帶上用白粉筆寫著:

  【捐款光榮】

  胳膊上佩帶著黑紗的市委、市府領導人圍繞著王副市長的遺體繞圈子。有關方面頭面人物尾隨看市委、市府領導人繞圈子。那位枯瘦的黑女人被她的兒子和女兒夾峙著,注視著一群人圍著安放丈夫遺體的靈床繞圈子。市電視台的記者們高舉著強光燈和攝像機繞著更大的圈子。整容師站在圈子外。

  她看到當強光燈打到死者親屬們臉上時。那個已成了骨頭架子的老女人閉上了眼睛。他的兒子個頭很高,滿臉粉刺,頭髮披到肩頭,像五十年代的中學物理課本上印著的大物理學家牛頓或羅蒙諾索夫他用下牙咬住上嘴唇,雙眼瞪圓,直逼強光燈,好像要與光明對抗他用下牙咬住上唇的一瞬間,整容師想起了人民公園裡猴山上那此手扶柵欄通視人類的智慧動物。他的女兒挺著大肚子,臉上布滿黃豆大的斑點。

  王副市長被鮮花簇擁著,毛料中山裝遮掩著平坦如砒的腹部,清瓜的臉上遺留著生前操勞過度的痕跡。

  與遺體告別完畢後,殯儀館大廳里空空蕩蕩,整容師與幾位勤雜工推著遺體往化人爐里走—這是超出她職權範圍的事,但她神聖地感覺到,自己有責任陪同他走完最後一段道路,這是神聖的責任—本來,死者的家屬是應該把死屍護送到化人爐邊的,這是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是他的兒子和女兒一俠儀式結束,就架起母親,迫不及待地向大門跑去,好像殯儀館隨時都會坍塌一樣。

  如前所述,整容床可以順利地把死屍傾吐到化人爐前那塊平滑的、裝置著彈she機關的鋼板上。

  他狼狽不堪地躺到鋼板上去了,鮮花和綠糙統統被扔進了化人爐旁的垃圾桶。一位把全身遮掩得只露出兩隻耳朵的燒屍工人用鐵抓鉤毫不客氣地把他劈開的雙腿抓攏。然後,一按電鈕。王副市長呼嘯著躥進藍色的爐膛。爐門自動關閉。就在緩緩關閉的時間裡,整容師看到千百條藍色的火舌撲到了他的身上。他的坦然自若的臉突然痙攣起來,身體也像弓一樣彎曲了。

  這最後的情景給整容師留下了終生難以磨滅的印象。而這印象的每一次重現,都使她雙辱緊張,好像被他的兩隻無形的大手緊緊地抓住。

  大雨過後是小雨。屋子裡擺滿了盆盆罐雄、鍋碗飄勺,一切可以盛水的容器都在迎接著房頂上漏下來的雨水。整容師沒有回來,蠟美人破例沒有滿屋遊走。她蜷縮在門後的煤球堆上頗抖。物理教師擺完了容器,便無聊地聆聽著水滴與容器演奏的音樂。天還沒到黑的時候,屋子裡已經十分昏暗。蚊蟲在雨滴之間嗡嗡著,老鼠在樑上廝打。他聽到了隔壁的哭聲。

  他分明看到大球小球鑽進了牆洞。他掀開遮掩洞口的帘子時,沒發現兩個球的蹤影,那隻盛著兩匹小白耗子的粉筆盒擺在亂糟糟的海綿上,一隻貓蹲在紙盒邊舔著舌頭上的血跡。洞裡透進隔壁的光明,他看到了那兩條熟悉的腿。

  在鑽洞不鑽洞的問題上,他猶豫不決。

  他剛剛把上半截身體伸到隔壁,後腦勺上就挨了重重一棒。

  當他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的上半截身體趴在屠小英的家裡。臉的周圍,凌亂地散著一些破爛的粉筆頭兒和一個打裂了的粉筆盒兒。而下半截身體留在整容師家的洞穴里。那被拆穿的牆壁仿佛一柄掀起的大鍘刀,隨時都會落下來,把他攔腰切斷。

  他聽到屠小英低聲咒罵著:

  “畜生!惡狗!你冒充我丈夫欺騙了我還不算……又唆使你的兒子……勾引跑了我女兒……富貴啊!你睜開眼睛,看看你朋友幹的好事吧……”

  他不顧一切爬到這邊來。屠小英揮舞著拼麵杖,捍衛著自己的陣地。為了保護腦袋,他不得不舉起雙手在面前揮舞。揮舞的雙手與揮舞的棍子相碰,發出啪啪的清脆響聲。

  她一邊打一邊喊叫:

  “你還我的女兒!你還我的女兒!”

  物理教師吃打不過,分撥開棍棒衝上去,攔腰抱住她,把她按到床上。她的手在床邊上摸索著,那裡有一把鋒利的王麻子剪刀在閃光。

  求生的本能使他在看到屠小英的手握住剪刀之後蹦了起來。她的亞麻色頭髮像亞麻色的火焰—如果是黑色的頭髮就是黑色的火焰—她的有牛奶味道的嘴巴噴吐著嚴肅的痛罵—物理教師抬頭看到那禎掛在床頭上的結婚照。年輕的物理教師微笑著,在照片上。屠小英一手持著剪刀,一手掩著胸膛,殺氣騰騰地逼過來,在照片下。

  物理教師緩緩地舉起雙手,喃喃地說:

  “小英,我的愛人……我不是張赤球……~我是你的丈夫……”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