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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暗夜中之貓叫,是關於貓的最早記憶,真正認識一隻貓,並對這隻貓有了深刻了解,則是很晚——大概是一九六四年的事情吧。因為那時村里住進了四清工作隊,工作隊一個隊員來我家吃“派飯”時,那隻貓突然來了,所以至今難忘。

  當時,有資格為工作隊員做飯,是一種榮譽,一種政治權利。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家是無權的,大概怕這些壞蛋們在飯菜里放上毒藥,毒殺革命同志吧。富裕中農(上中農)家庭比較積極的,可以得到這殊榮,比較落後的,就得不到。所以我家得到招待工作隊員吃飯的通知時,大人孩子都很高興,很輕鬆,心裡油然生出一片情,大有涕零的意思。那些被取消了“派飯”資格的中農戶,可就惶惶不安起來,也有提著酒夜間去村里管事人家求情,爭取“派飯”資格的。——這種故事一直延續到一九七六年之後。自四清工作隊之後,各種名目的工作隊一撥一撥進村來,有“學大寨工作隊”,“整黨建黨工作隊”,“普及忠字舞工作隊”,“鬥私批修工作隊”。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九七三年那支“學大寨工作隊”。那支隊伍有二十七個人,隊員和隊長都是縣茂腔劇團里的演員和拉胡琴、敲小鼓的。這群人會拉會唱會翻斤斗,人又生得俏皮,行動又活潑,把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青年小伙子給弄得神魂顛倒,這工作隊撤走後,很留下了一批種子,只可惜長大了,也沒見個會唱戲的就是了。這段故事也許編成個小說更好。

  四清工作隊是最嚴肅的工作隊,水平也最高,後來的工作隊都簡直等於胡鬧。與其說他們下來搞革命,毋寧說他們下來糟踐老百姓。我記得派到我們家吃飯的那個四清工作隊員是個大姑娘,個子不高,黑黑瘦瘦的,戴一副近視眼鏡,一口江南話,姓陳,據說是外語學院的學生。家裡請來了這尊神,可拿什麼敬神呢?那時生活還是不好,白面一年吃不到幾次的,祖父是有些骨氣的,憤憤地說:“咱吃什麼就讓她吃什麼!”我們吃什麼?霉爛的紅薯干、棉籽餅、干蘿蔔絲子,這都是好的了,差的就無須說了。祖母寬厚仁慈,想得也遠,因我父親那時是大隊幹部,請著就不是玩。於是決定儘量弄得豐盛一點。白面還有一瓢,雖說生了蟲,但終究是白面:肉是多年沒吃了,為貴客殺了唯一的一隻雞;沒有魚,祖母便吩咐我跟著祖父去弄魚。時令已是初冬,水上已有薄冰,我和爺爺用扒網扒了半天,淨扒上些瘦瘦黑黑的癩蛤蟆,爺爺抽搐著臉,咕咕噥噥地罵著誰,後來總算扒上來一條大黃鱔,可惜是死的,掐掐肉還硬,聞聞略略有些臭味,捨不得丟,便用蒲包提回了家。祖母見到這條大黃鱔,十分高興。我說臭了,祖母觸到鼻下聞聞,說不臭,是你小孩嘴臭。祖母便與母親一起,把黃鱔斬成十幾段,沾上一層麵粉,往鍋里滴上了十幾滴豆油,把黃鱔煎了。雞也燉好了,魚也煎好了,單餅也烙好了,就等著那陳工作隊員來吃飯了。

  我聞著撲鼻的香氣,貪婪地吸著那香氣,往胃裡吸。那時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感覺到香味像黏稠的液體,吸到胃裡也能解饞的,香味也是物質,當時讀中學的二哥說,香味是物質,魚香味是魚分子,雞肉香味是雞分子,我恍然認為分子者就是一些小米粒狀的東西,那麼嗅著魚香味我就等於吃了魚分子——小米粒大小的魚肉;嗅著雞肉香味也就等於吃了雞肉分子——小米粒大小的雞肉。我拼命嗅著,腦里竟有怪相:那魚那雞被吸成一條小米粒大小的分子流,源源不斷地進入了我的肚子。遺憾的是祖母在盛魚的盤和盛雞的碗上又扣上了碗和盤。我的肚子轆轆響,饞得無法形容。我有些恨祖母蓋住了雞、魚,挫了我的陰謀。但馬上也就原諒了她:要是雞和魚都變成分子流進了我的胃,讓陳同志吃屁去?在我二十年的農村生活中,我經常白日做夢,幻想著有朝一日放開肚皮吃一頓肥豬肉!這幻想早就實現了,早就實現了。再發牢騷,就有些忘本的味道啦。

  陳同志終於來了,由姐姐領著。

  陳同志要來之前,祖母和母親恨不得“掐破耳朵”叮囑我:不要亂說話,不要亂說話——我從小就有隨便說話的毛病,給家裡闖過不少禍,也挨過不少打罵,但這毛病至今也沒改,用母親的話說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這句話貌似真理,實則不正確,這邊一塊肥豬肉,那邊一泡臭屎,我相信沒有一匹狗不吃肉去吃屎,即便那屎也是吃過肉的人拉的,到底也是被那人的腸胃吸取了精華的渣滓,絕無比肉味更好、營養更豐富的道理,何況那都是吃地瓜與蘿蔔的人拉的屎呢。

  陳同志進了院,全家人都垂手肅立,屁都憋在肚子裡不放,祖母張羅著,讓陳同志炕上坐。陳同志未上炕,母親就把雞、魚、餅端上去,香味彌散,我知道那魚盤和雞碗上的碗和盤已被母親揭開。

  陳同志驚訝地說:“你們家生活水平這樣高?”

  站在院裡的父親一聽到這句話,臉都嚇黃了,兩隻大手也哆嗦起來。

  我是後來才悟出了父親駭怕的原因的。父親早年念過私塾,是村裡的識字人,高級合作社時就當會計,後來“人民公社化”了,雖然上邊覺得讓一個富裕中農的兒子當生產大隊的會計掌握著貧下中農的財權不太合適,但找不到識字的貧下中農,也只好還讓父親干,對此父親是受寵若驚的,白天跟社員一塊在田裡死干,夜裡回來算帳,幾十年如一日,感激貧下中農的信任都感激不過來,怎敢生貪污的念頭?但“四清”開始,父親當了十幾年會計,不管怎麼說也是個可疑對象——這也是祖母傾家招待陳同志的原因。

  所以陳同志那句可能是隨便說的話把父親嚇壞了。全村貧下中農都吃爛地瓜乾子,你家裡卻吃雞吃魚吃白面,不是“四不清”幹部又是什麼?你請她吃魚吃雞吃白面,是拉攏腐蝕工作隊!這還得了!

  父親嚇得不會動了。

  母親和我們都是不准隨便說話的。

  祖母真是英雄,她說:“陳同志,您別見笑,莊戶人家,拿不出什麼好吃的。看你這姑娘,細皮嫩肉的,那小肚,腸子也和俺莊戶人不一樣,讓你吃那些東西,把你的肚和腸就磨毀了。所以呀,大娘要把那隻雞殺了,他媳婦還捨不得,我說,‘陳同志千里萬里跑到咱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不容易,要是咱家去請,只怕用八人大轎也抬不來!’他們都聽話,就把雞殺了。這魚是你大爺和小狗娃子去河裡抓的,凍得娃子鼻涕一把淚一把。我說,‘為你陳大姑姑挨點凍是你的福氣,像地主家的富農家的娃子,想挨凍還撈不著呢!’這面年頭多了點,生了蟲,不過姑娘你只管吃,面里的蟲是‘肉芽’,香著呢!快脫鞋上炕,他大姑,陳同志!”我們只能聽到祖母的說話聲,看不到陳同志的表情。

  祖母說完了話,就聽到陳同志說:“大家一起吃吧!”

  祖母說:“他們都吃飽了的,姑娘,大娘陪著你吃。”

  我站在院子裡,痛恨祖母的撒謊,心中暗想:你們大人天天教育我不要撒謊,可你們照樣撒謊。這世界不成樣子。

  陳同志走出來,請我們一起去吃,父親和母親他們都說吃過了,很高興地撒著謊,我卻死死在盯著陳同志的眼,希望她能理解我。

  她果然理解我啦。她說:“小弟弟,你來吃。”

  我往前走了兩步,便感到背若芒刺,停步回頭,果然發現了父親母親尖利的目光。

  陳同志有些不高興起來,這時祖母出來,說:“狗娃子,來吧!”

  母親搶上前幾步,蹲在我面前,拍拍我身上的土,掀起她的衣襟揩揩我的鼻涕,小聲對我說:“少吃!”

  我知道這頓飯好吃難消化,但也不顧後果,跟隨著陳姑娘進了屋,上了炕。

  在吃飯的開始,我還戰戰兢兢地偷看一下祖母浮腫著的森嚴的臉,後來就死活也不顧了——陳同志走後,因我狼吞虎咽,吃相兇惡,不講衛生,嘴巴呱唧,嘴角掛飯,用襖袖子揩鼻涕,從陳姑娘碗前搶肉吃,吃飯時放了一個屁,吃了六張餅三段黃鱔大量雞肉,吃飯時不抬頭像搶屎的狗,等等數十條罪狀,遭到了祖母的痛罵。城門起火,殃及池魚,連母親也因為生了我這樣的無恥的孽障而受了祖母的訓斥。祖母嘮叨著:“讓人家陳同志見了大笑話!他爺爺都沒撈著吃!我也沒吃多點!”祖父憤憤地說:“我吃什麼?嘴是個過道,吃什麼都要變屎!我從小就不饞!”

  進了母親的屋,母親流著淚罵我,罵我不爭氣,罵我沒出息,罵我是個天生的窮賤種。哥和姐姐也在一旁敲邊鼓——他們其實是見我飽餐一頓眼紅——真到了關鍵時刻,連兄弟姐妹也不行——愛是吃飽喝足之後的事——這也可能是鄉下人生來就缺乏德行——沒有多看“靈魂工程師”們的真善美的偉大著作之故——按時下的一種文學批評法,凡是以第一人稱寫出的作品,作品中之事都是作家的親身經歷,於是莫言的父親成了一個“土匪種”,莫言的奶奶和土匪在高梁地性交……那麼,照此類推,張賢亮用他的知識分子的狡猾坑騙老鄉的胡蘿蔔,也不是個寧願餓死也要保持高尚道德的人。這不是因為張賢亮說了什麼話,我來攻擊他,只是順便舉個例子。那些不用第一人稱做小說的人也許能像伯夷叔齊一樣吧?但願如此。不過張賢亮行使的騙術並不是他的發明,他一定看過這樣一本精裝的書,書名《買蔥》,裡邊寫著這樣一個故事:一鄉下人賣蔥,一數學家去買蔥。買者問:“蔥多少錢一斤?”賣者答:“蔥一毛五分錢一斤。”買者說:“我用七分錢買你一斤蔥葉,八分錢買你一斤蔥白,怎麼樣?”賣者盤算著:蔥葉加蔥白等於蔥,七分加八分等於一毛五,於是慡快地說:“好吧,賣給你!”——這個寫《買蔥》的人是個教唆犯。

  就在那次吃飯的時候,我即將吃飽的時候,一隻瘦骨伶仃的狸貓,忽地躥上了炕。祖母掄起筷子就打在貓的頭上,貓搶了一根魚刺就逃到炕下那張烏黑的三抽桌下,幾口就把魚刺吞下去,然後虎坐著,目光炯炯地盯著炕桌上的魚刺——這隻貓還是恪守貓道的,它知道它只配吃魚刺。祖母揮著筷子嚇著貓,陳姑娘則夾著一節節魚刺扔到炕下餵貓,貓把魚刺吞下去。既是陳同志愛貓,祖母也就不再罵貓,反而講起了貓故事。而這時我也吃飽了,看著祖母浮腫著的慈祥的臉,聽著祖母講述的貓故事——祖母那麼平靜地講述貓事時,心裡卻充滿對我的仇恨,這是我當時絕對想不到的。祖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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