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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是怎麼燙的?是不是獨眼龍使壞?還咬我嗎?看看你的狗牙多快。

  孩子的耳朵使勁忽扇著,左手舉起窩窩頭,右手舉起大蔥醃黃瓜,遮住了臉。

  夜裡,莫名其妙地下了一場雷陣雨。清晨上工時,人們看到工地上的石頭子兒被洗得乾乾淨淨,沙地被拍打的平平整整。閘下水槽里的水增了兩拃,水面藍汪汪地映出天上殘餘的烏雲。天氣仿佛一下子冷了,秋風從橋洞裡穿過來,和著海洋一樣的黃麻地里的窸窣之聲,使人感到從心裡往外冷。老鐵匠穿上了他那件亮甲似的棉襖,棉祆的扣子全掉光了,只好把兩扇襟兒交錯著掩起來,攔腰捆上一根紅色膠皮電線。黑孩還是只穿一條大褲頭子,光背赤足,但也看不出他有半點瑟縮。他原來扎腰的那根布條兒不知是扔了還是藏了,他腰裡現在也扎著一節紅膠皮電線。他的頭髮這幾天象發瘋一樣地長,已經有二寸長,頭髮根根豎起,象刺蝟的硬毛。民工們看著他赤腳踩著石頭上積存的雨水走過工地,臉上都表現出憐憫加敬佩的表情來。

  冷不冷? 老鐵匠低聲問。

  黑孩惶惑地望著老鐵匠,好象根本不理解他問話的意思。 問你哩!冷嗎? 老鐵匠提高了聲音。惶惑的神色從他眼裡消失了,他垂下頭,開始生火。他左手輕拉風箱,右手持煤鏟,眼睛望著燃燒的麥秸糙。老鐵匠從糙鋪上拿起一件油膩膩的褂子給黑孩披上。黑孩扭動著身體,顯出非常難受的樣子。老鐵匠一離開,他就把褂子脫下來,放回到鋪上去。老鐵匠搖搖頭,蹲下去抽菸。

  黑孩,怪不得你死活不離開鐵匠爐,原來是圖著烤火暖和哩,媽的,人小心眼兒不少。 小鐵匠打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呵欠,說。

  工地上響起哨子聲,劉副主任說,全體集合。民工們集合到閘前向陽的地方,男人抱著膀子、女人納著鞋底子。黑孩偷覷著第七個橋墩上的石fèng,心裡忐忑不安。劉副主任說,天就要冷,因此必須加班趕,爭取結冰前澆完混凝土底槽。從今天起每晚七點到十點為加班時間,每人發給半斤糧,兩毛錢。誰也沒提什麼意見。二百多張臉上各有表情。黑孩看到小石匠的白臉發紅髮紫,姑娘的紅臉發灰發白。

  當天晚上,滯洪閘工地上點亮了三盞汽燈。汽燈發著白熾刺眼的光,一盞照耀石匠們的工場,一盞照著婦女們砸石子兒的地方。婦女們多數有孩子和家務,半斤糧食兩毛錢只好不掙。燈下只圍著十幾個姑娘。她們都離村較遠,大著膽子擠在一個橋洞裡睡覺,橋洞兩頭都堵上了閘板,只在正面留了個洞,鑽進鑽出。jú子姑娘有時鑽橋洞,有時去村里睡(村裡有她一個姨表姐,丈夫在縣城當臨時工,有時晚上不回家睡,表姐就約她去作伴)。第三盞汽燈放在鐵匠爐的橋洞裡,照著老年青年和少年。石匠工場上錘聲叮噹,鋼鑽子啃著石頭,不時迸出紅色的火星。石匠們幹得還算賣勁,小石匠脫掉夾克衫,大紅運動衣象火炬一樣燃燒著。姑娘們圍燈坐著,產生許多美妙聯想。有時嗄嗄大笑,在時竊竊私語,砸石子的聲音零零落落。在她們發出的各種聲音的間隙里,充填著河上的流水聲。jú子放下錘子,悄悄站起來,向河邊走去。燈光把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沙地上。 當心被光棍子把你捉去。 一個姑娘在jú子身後說。jú子很快走出燈光的圈子。這時她看到的燈光象幾個白亮亮的小刺球,球刺兒伸到她面前停住了,刺尖兒是紅的、軟的。後來她又迎著燈光走上去。她忽然想去看看黑孩兒在幹什麼,便躲避著燈光,閃到第一個橋墩的暗影里。

  她看到黑孩兒象個小精靈一樣活動著,雪亮的燈光照著他赤裸的身體,象塗了一層釉彩。仿佛這皮膚是刷著銅色的陶瓷橡皮,既有彈性又有韌性,撕不爛也扎不透。黑孩似乎胖了一點點,肋條和皮膚之間疏遠了一些。也難怪麼,每天中午她都從伙房裡給他捎來好吃的。黑孩很少回家吃飯,只是晚上回家睡覺,有時候可能連家也不回——姑娘有天早晨發現他從橋洞裡鑽出來,頭髮上頂著麥秸糙。黑孩雙手拉著風箱,動作輕柔舒展,好象不是他拉著風箱而是風箱拉著他。他的身體前傾後仰,腦袋象在舒緩的河水中漂動著的西瓜,兩隻黑眼睛裡有兩個亮點上下起伏著,如螢火蟲幽雅地飛動。

  小鐵匠在鐵砧子旁邊以他一貫的姿勢立著,雙手拄著錘柄,頭歪著,眼睛瞪著,象一隻深思熟慮的小公雞。

  老鐵匠從爐子裡把一支燒熟的大鋼鑽夾了出來,黑孩把另一支壞鑽子捅到大鋼鑽騰出的位置上。燒透的鋼鑽白里透著綠。老鐵匠把大鋼鑽放到鐵砧上,用小叫錘敲敲砧子邊,小鐵匠懶洋洋地抄起大錘,象掄麻杆一樣掄起來,大錘輕飄飄地落在鋼鑽子上,鋼花立刻光彩奪目地向四面八方飛濺。鋼花碰到石壁上,破碎成更多的小鋼花落地,鋼花碰到黑孩微微凸起的肚皮,軟綿綿地彈回去,在空中畫出一個個漂亮的半圓弧,墜落下去。鋼花與黑孩肚皮相撞以及反彈後在空中飛行時,空氣摩擦發熱發聲。打過第一錘,小鐵匠如同夢中猛醒一般繃緊肌肉,他的動作越來越快,姑娘看到石壁上一個怪影在跳躍,耳邊響徹 咣咣咣咣 的鋼鐵聲。小鐵匠塑鐵成形的技術已經十分高超,老鐵匠右手的小叫錘只剩下干敲砧子邊的份兒。至於該打鋼鑽的什麼地方,小鐵匠是一目了然。老鐵匠翻動鋼鑽,眼睛和意念剛剛到了鋼鑽的某個需要鍛打的部位,小鐵匠的重錘就敲上去了,甚至比他想的還要快。

  姑娘目瞪口呆地欣賞著小鐵匠的好手段,同時也忘不了看著黑孩和老鐵匠。打得最精彩的時候,是黑孩最麻木的時候(他連眼睛都閉上了,呼吸和風箱同步),也是老鐵匠最悲哀的時候,仿佛小鐵匠不是打鋼鑽而是打他的尊嚴。

  鋼鑽鍛打成形,老鐵匠背過身去淬火,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小鐵匠一眼,兩個嘴角輕蔑地往下撇了撇。小鐵匠直勾勾地看著師傅的動作。姑娘看到老鐵匠伸出手試試桶里的水,把鑽子舉起來看了看,然後身體彎著象對蝦,眼瞅著桶里的水,把鑽子尖兒輕輕地、試試探探地觸及水面,桶里水 噝噝 地響著,一股很細的蒸氣竄上來,籠罩住老鐵匠的紅鼻子。一會兒,老鐵匠把鋼鑽提起來舉到眼前,象穿針引線一樣瞄著鑽子尖,好象那上邊有美妙的畫圖,老頭臉上神采飛揚,每條皺紋里都溢出欣悅。他好象得出一個滿意答案似地點點頭,把鑽子全淹到水裡,蒸氣轟然上升,橋洞裡形成一個小小的蘑菇煙雲。汽燈光變得紅殷殷的,一切全都朦朧晃動。霧氣散盡,橋洞裡恢復平靜,依然是黑孩夢幻般拉風箱,依然是小鐵匠公雞般冥思苦想,依然是老鐵匠如棗者臉如漆者眼如屎克螂者臂上疤痕。

  老鐵匠又提出一支燒熟的鋼鑽,下面是重複剛才的一切,一直到老鐵匠要淬火時,情況才發生了一些變化。老鐵匠伸手試水溫。加涼水。滿意神色。正當老鐵匠要為手中的鑽子淬火時,小鐵匠聳身一跳到了桶邊,非常迅速地把右手伸進了水桶。老鐵匠連想都沒想,就把鋼鑽戳到小伙子的右小臂上。一股燒焦皮肉的腥臭味兒從橋洞裡飛出來,鑽進姑娘的鼻孔。

  小鐵匠 嗷 地號叫一聲,他直起腰,對著老鐵匠惡狠狠地笑著,大聲喊: 師傅,三年啦!

  老鐵匠把鋼鑽扔在桶里,桶里翻滾著熱浪頭,蒸氣又一次瀰漫橋洞。姑娘看不清他們的臉子,只聽到老鐵匠在霧中說: 記住吧!

  沒等煙霧散盡她就跑了,她使勁捂住嘴,有一股苦澀的味兒在她胃裡翻騰著。坐在石堆前,旁邊一個姑娘調皮地問她: jú子,這一大會兒才回來,是跟著大青年鑽黃麻地了嗎? 她沒有回腔,聽憑著那個姑娘奚落。她用兩個手指捏著喉嚨,極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收工的哨聲響了。三個鐘頭里姑娘恍惚在夢幻中。 想漢子了嗎?jú子? 走吧,jú子。 她們招呼著她。她坐著不動,看著燈光下憧憧的人影。

  jú子, 小石匠板板整整地站在她身後說, 你表姐讓我捎信給你,讓你今夜去作伴,咱們一道走嗎?

  走嗎?你問誰呢?

  你怎麼啦?是不是凍病啦?

  你說誰凍病啦?

  說你哩!

  別說我。

  走嗎?

  走。

  石橋下水聲響亮,她站住了。小石匠離她只有一步遠。她回過頭去,看到滯洪閘西邊第一個橋洞還是燈火通明,其他兩盞汽燈已經熄滅。她朝滯洪閘工地走去。

  找黑孩嗎?

  看看他。

  我們一塊去吧,這小混蛋,別迷迷糊糊掉下橋。

  jú子感覺到小石匠離自己很近了,似乎能聽到他 砰砰 的心跳聲。走著,走著。她的頭一傾斜,立刻就碰到小石匠結實的肩膀,她又把身子往後一仰,一隻粗壯的胳膊便把她攬住了。小石匠把自己一隻大手捂在姑娘窩窩頭一樣的辱房上,輕輕地按摩著,她的心在辱房下象鴿子一樣亂撲楞。腳不停地朝著閘下走,走進亮圈前,她把他的手從自己胸前移開。他通情達理地鬆開了她。

  黑孩! 她叫。

  黑孩! 他也叫。

  小鐵匠用隻眼看著她和他,腮幫子抽動一下。老鐵匠坐在自己的糙鋪上,雙手端著菸袋,象端著一桿盒子炮。他打量了一下深紅色的jú子和淡黃色的小石匠,疲憊而寬厚地說: 坐下等吧,他一會兒就來。

  ……黑孩提著一隻空水桶,沿著河堤往上爬。收工後,小鐵匠伸著懶腰說: 餓死啦。黑孩,提上桶,去北邊扒點地瓜,拔幾個蘿蔔來,我們開夜餐。

  黑孩睡眼迷濛地看看老鐵匠。老鐵匠坐在糙鋪上,象只羽毛凌亂的敗陣公雞。

  瞅什麼?狗小子,老子讓你去你儘管去。 小鐵匠腰挺得筆直,脖子一抻一抻地說。他用眼掃了一下癱坐在鋪上的師傅。胳膊上的燙傷很痛,但手上愉快的感覺完全壓倒了臂上的傷痛,那個溫度可是絕對的舒適絕對的妙。

  黑孩拎起一隻空水桶,踢踢踏踏往外走。走出橋洞,仿佛 忽通 一聲掉下了井,四周黑得使他的眼睛裡不時迸出閃電一樣的虛光,他膽怯地蹲下去,閉了一會眼睛,當他睜開眼睛時,天色變淡了,天空中的星光暖暖地照著他,也照著瓦灰色的大地……

  河堤上的紫穗槐枝條交叉伸展著,他用一隻手分撥著枝條,仄著肩膀往上走。他的手捋著濕漉漉的枝條和枝條頂端一串串結實飽滿的樹籽,微帶苦澀的槐枝味兒直往他面上撲。他的腳忽然碰到一個軟綿綿熱乎乎的東西,腳下響起一聲 唧喳 ,沒及他想起這是只花臉鵪,這隻花臉鵪就懵頭轉向地飛起來,象一塊黑石頭一樣落到堤外的黃麻地里。他惋惜地用腳去摸花臉鵪適才趴窩的地方,那兒很乾燥,有一簇干糙,糙上還留著鳥兒的體溫。站在河堤上,他聽到姑娘和小石匠喊他。他拍了一下鐵桶,姑娘和小石匠不叫了。這時他聽到了前邊的河水明亮地向前流動著,村子裡不知哪棵樹上有隻貓頭鷹悽厲地叫了一聲。後娘一怕天打雷,二怕貓頭鷹叫。他希望天天打雷,夜夜有貓頭鷹在後娘窗前啼叫。槐枝上的露水把他的胳膊濡濕了,他在褲頭上擦擦胳膊。穿過河堤上的路走下堤去。這時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看東西非常清楚,連咖啡色的泥土和紫色的地瓜葉兒的細微色調差異也能分辨。他在地里蹲下,用手扒開瓜壠兒,把地瓜撕下來, 叮叮噹噹 地扔到桶里。扒了一會兒,他的手指上有什麼東西掉下,打得地瓜葉兒哆嗦著響了一聲。他用右手摸摸左手,才知道那個被打碎的指甲蓋兒整個兒脫落了。水桶已經很重,他提著水桶往北走。在蘿蔔地里,他一個挨一個地拔了六個蘿蔔,把纓兒擰掉扔在地上,蘿蔔裝進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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