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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間裡哨子響,柴油機又轟鳴起來,這些聲音似乎真實似乎幻想,很遠很遠很遠……很細很細很細……郭麻子死勁兒踢著我,也不會不踢李志高。頭腦深處那一點光明漸漸地擴大,驅趕著沉重驅趕著黑暗驅趕著寒冷。我睜開眼,看到團團簇簇藍色的棉花在寒星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終於爬了起來,李志高也爬了起來。

  郭麻子的怒罵把樹上夜宿的麻雀都驚動了,它們撲稜稜飛起,像幾塊黑石頭,滑到棉花加工廠外那廣大的黑暗中去了。

  郭麻子監督著我們,甚至動手幫我們往簍子裡裝棉花,感動得我夠嗆。

  槓子一上肩,我的腰椎一陣奇痛。我肩膀一歪,槓子滑下,剛剛離地的大簍子又沉重地落在地上,李志高像一堆肉,軟在簍子後。

  “他娘的,這是昨弄的?”郭麻子說,“昨夜還是一對生龍活虎,今夜就成了松包軟蛋?睡大了?闖老婆門子了?搞破鞋了?他娘的,你們還干不幹了?”

  李志高哭喪著臉,棉花的藍色光芒輝映著他臉上的粒粒冷汗。他說:

  “郭主任……我們倆……犯了乏……”

  “我不管你怎麼著,反正你們倆用頭拱也得把棉花給我拱到車間裡去!”郭麻子風風火火地跑回了車間。

  李志高低聲說:“馬成功,好兄弟,我和她的事無論瞞得了誰也瞞不了你。我知道你喜歡她,我跟她好了,你心裡不痛快。咱兄弟倆情同手足,不要為個女人傷害了感情,天下好女人多如細砂,待幾年等你長大了,大哥我保證幫你找個勝過方碧玉五十倍的姑娘給你做媳婦!”

  他這一席話說得我心裡暖融融的,滿肚皮的怨恨頓時消解,我說:

  “李大哥,只有你才配方碧玉,我不配。”

  “別說傻話了,咱死了也要把這台戲唱下去,惹急了郭麻子,我跟方碧玉都要倒霉。”他羞愧地說:“你擔待點,我跟她鬧那事鬧得凶了,腿酸胳膊疼……”

  他把隱秘告訴了我,不但沒激起我的嫉妒,反而使我心情舒暢,我說:

  “李大哥,裝簍的活我包了,你只管抬就行!”

  “一塊干。”他說。

  我把腰帶煞進去兩扣,往手裡啐口唾沫,伸開胳膊,如狼似虎,撲向那些一團團、一攤攤、仿佛由無數隻藍幽幽的眼睛積聚成的棉花群體。它們像海綿像橡膠像盤蛇像浮游在海洋中的海蜇皮,我摟抱住它們時,全身膩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眼前一片綠,喉嚨里味道腥甜,但我咬牙發狠摟抱它們,在一個瞬間裡,我覺得摟抱棉花的感覺也就是摟抱方碧玉的感覺……

  抬著它們向車間奔跑,像抬著一簍陰冷的藍蛇,它們在簍里鳴叫著,糾纏著,令我脊背陰涼,為了逃避它們,我必須快跑。

  對棉花的厭惡和恐怖惡性地提高了我們的工作效率,為了躲避它們,我必須用最快、最狠、最準的動作把它們摟抱起來,把它們投進竹簍。在車間裡,踩著它們我感到它們在蠕動,這感覺逼著我快跑,大步快跑,讓腳板儘快踩到堅實的土地。為了甩開,必須接觸;為了逃避,必須進入。這個夜晚是藍幽幽的夜晚,是我與這可怕的棉花生死搏鬥的夜晚,我沒有疲倦,沒有痛楚,只有陰冷、粘膩、蠕動的逼迫與追擊和我的反擊與進逼。

  凌晨四時,那些藍色的、唧唧的東西已經在女工們身左身右成為峻岭,緊靠牆壁外有一線路。最後一簍子抬進來時已無法行走,我們拖著它們沉重粘膩,腳踩著它們沉重粘膩,腿陷在它們里的沉重粘膩,最後在頂峰上把它們倒出來,依然沉重粘膩。

  看一眼陷在沉重粘膩中的姑娘們:藍幽幽的光芒中,她們帽子藍幽幽,口罩藍幽幽,看不到她們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們金黃色的神秘眼睛、粉紅色的怪異耳朵,和那些像鮮紅jú花瓣兒一樣點點劃劃頻繁舞動著的手指……我忽然覺得,這些女人已經和棉花融為一體,她們的頭顱是棉花的頭顱,她們的肢體是橡膠是海綿是盤蛇是淤泥是浮游在海洋里的海蜇皮……

  這時,在我們身後響起郭麻子的勝過嘉獎的大罵:

  “你們這兩個王八羔子,想把我埋在棉花里憋死嗎?”

  早就留了心的孫禾斗和“鐵錘子”,終於把李志高和方碧玉從棉花垛里抓出來了。抓賊拿髒,抓jian拿雙,方碧玉和李志高只穿著小衣裳站在辦公室里發抖。孫禾斗端著那杆老掉了牙的破大槍,時而指著方,時而指著李,指方的機會比指李的機會多。他的兩隻眼珠子像耗子一樣往方碧玉身上亂鑽。孫說:

  “看你們還跑!狐狸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獵手啊!”

  “鐵錘子”大喊大叫:“書記呢?廠長呢?快來看看你們培養的模範人物!”

  又跑到男女宿舍門口大聲吼:

  “來呀,看腚的啦,白看不要錢。”

  當時正是晚上十點多鐘,我正在床鋪上似睡非睡,李、方敲牆相約而出我知道,所以“鐵錘子”一吼我就知道他們的事發了。宿舍里炸了營,都想看熱鬧看稀罕,便提著褲子趿拉著鞋躥出來,圍在辦公室門口。說什麼的都有。孫紅花等幾個幹部女兒,罵方碧玉破鞋,罵李志高流氓。李志高垂著頭,方碧玉卻漸漸昂起頭。“鐵錘子”抱著李、方的褲子,得意洋洋地對人們宣講:

  “我早就看出這兩個傢伙眉來眼去的不地道。我和孫禾斗跟蹤了好久,滑得像泥鰍一樣,三轉兩轉就沒了影。這倆傢伙,打起地道戰來了,在30號垛那兒挖了一個秘密地道,一直鑽到垛中間裡去,暖暖和和的,真會找地方。”

  這時候,正在小伙房裡喝酒的書記和廠長聞訊起來,都跑得氣喘吁吁。一見屋裡情景,兩人都愣了。“鐵錘子”把懷裡抱的衣裳往地上一扔,惡狠狠地說:

  “二位領導,看看吧!”

  廠長一拍桌子,說:

  “胡鬧!”

  也不知他是說“鐵錘子”和孫禾斗胡鬧,還是說李志高和方碧玉胡鬧。

  支部書記對門外的人說:

  “看什麼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都回去!回去!”

  支部書記關上門,說:

  “穿上衣服穿上衣服。”

  我們都趴在窗上看。李志高匆匆忙忙穿上衣服。方碧玉不緊不慢地穿上衣服。穿完了衣服還對著人笑。

  “你還有臉笑!你們幹這種事,對得起爹娘嗎?”廠長拍著桌子說。

  “我豁出去了。”方碧玉說。

  “電流”在窗外說:

  “聽聽,真不要臉!”

  支書拉開門,十分生氣地說:

  “回去,都回去!”

  往宿舍里走。我感到很難過,很壓抑,心中莫名地產生了對“電流”的仇恨。趁著黑暗,摸起一塊半頭磚,擲到她的腰上。

  “電流”哇啦一聲叫,緊接著哭,但沒人理睬她。

  當夜裡,李志高和方碧玉沒有上班,方碧玉的位置找了一個女工頂替。我跟李志高的大簍子由另外兩個男工抬。我被分配到清花機上。這活兒很累,很髒,要用鐵叉子把棉花撥到清花機里。所謂清花機,實際上就是一個大鐵皮殼裡裝上一隻綴滿手指那麼粗、筷子那麼長的鐵齒大滾筒,用一台功率很大的電動機拉著,一轉起來轟隆隆響,像威力巨大的坦克車。我對這玩意有點發怵,生怕一不小心被卷進去,吐出來就是一堆雜碎。

  挑著抱著撥著這些藍色的精怪棉花,我掛念著李志高與方碧玉。我的心情挺複雜的,因為我從心裡喜歡方碧玉。他們倆的頭顱漂浮在棉花中的情景不斷地出現在我眼前。我恨透了“鐵錘子”這個王八蛋。

  廠里會不會把李志高和方碧玉開除呢?

  廠里沒開除方碧玉,也沒開除李志高,只是給他們調換了工作。李調到維修車間紅爐組掄大錘打鐵,方調到食堂里燒火、挑水。大家都說他們因禍得福,因為這兩件差事都比他們原先的活兒輕鬆,而且不用上夜班。

  據說支部書記把孫禾斗和“鐵錘子”罵了一頓,罵他們不懂政策。

  “鐵錘子”眨巴著眼罵:

  “他娘的,廠里保護破鞋流氓,這是誰的天下?”

  中午開飯時,我們村支部書記和他兒子國忠良帶著幾位精壯的民兵,拿著棍子、繩子闖了進來。國支書站在伙房外邊,雙手叉著腰,氣洶洶地說:

  “去,把那個騷狐狸揪出來!”

  國忠良滿臉赤紅,喃喃著:

  “爹……算了吧……”

  “窩囊廢!要你有什麼用?”國支書罵道。

  “你們去!”國支書命令民兵。

  民兵們面有難色,互相看著。

  國支書很生氣地說:

  “看什麼?去呀,出了事我兜著!”

  臨時工有不言語的,有靠邊看熱鬧的,“電流”她們歡欣鼓舞。我縮在人堆里不敢伸頭。

  幾個民兵拿著棍子要往伙房裡闖。

  美男子江大田挺著胸脯站在門口,大聲說:

  “你們想幹什麼?還有沒有王法了?”

  “你是誰?我找我的兒媳婦,你管得著嗎?”國支書靠上來,蠻橫地說,然後又對民兵們下令,“進去,抓她出來!”

  江大田亮出兩把菜刀,一手攥一把,堵在門口,說:

  “我看看你們哪個敢進?!”

  國支書說:“給我先把這個小子拿下!”

  幾個民兵提個棍子湊上去。

  廠支部書記來了,說:

  “光天化日,鬧起土匪來了!”

  國支書說:“你放屁!”

  廠支部書記說:“原來是你?這裡是國家的工廠,不是你的一畝三分地,把你那些威風找塊棉花絮包包擱起來!”

  國支書說:“什麼國家工廠,是jì女院!”

  廠支部書記說:“滾!你再鬧我就給縣裡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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