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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上月亮很好,空氣清新,桃樹枝條上仿佛刷了一層桐油,閃閃發光。那頭老騾子的皮膚上,也好像刷了桐油,閃閃發光。我們把一個古老的木架子抬到騾子的背上,把盛炮彈的箱子每邊三箱,綁在木架子兩側。還剩下一箱,放在木架子正中。這對老夫婦,干起這些活來十分熟練,一看就是老手。老騾子不吭不哈,任勞任怨,與老夫婦相依為命,簡直就像他們的一個老兒子。

  我們走出桃園,走上通往村鎮的土路。季節已經是初冬,無風,月光冰涼,空氣肅殺,下霜了,路邊的野糙一片蒼白。遠處的糙地上,有人在放火燒荒,火線呈弧形展開,仿佛紅cháo水衝上白沙灘。那個引我來的小男孩,看樣子也就是七八歲的年紀,走在最前面,拉著老騾子的韁繩。他穿著一件遮沒膝蓋的破棉襖,腰間扎著一根白色的電線,裸露著小腿,赤著腳,蓬著頭,顯示出一股子野火一樣的蓬勃精神。與他相比,我感到自己已經腐化變質,真是他媽的慚愧。我必須振作起來,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這個月光皎潔之夜,把這四十一發迫擊炮彈發she出去,讓隆隆的炮聲震動這個和平年代,成就我的一世英名。

  老夫婦一邊一個,扶持著炮彈箱子。老頭穿著一件光板子羊皮襖,頭上戴著一頂狗皮帽子,脖子上插著菸袋,是一個典型的老農打扮。老太太是解放腳,走起來很吃力,重濁的喘息從她的胸腔里發出,在靜靜的月夜裡顯得格外清晰。我跟隨在騾子後邊,心中暗暗發誓,要向騾子前頭的小男孩學習,要向騾子兩邊的老頭子和老太太學習,要向過去的我學習,在這個月光如冰的夜晚,發she四十一發炮彈,製造出震天動地的聲響,把這個一潭死水的村子震盪,讓人們在多少年之後,忘不了這個夜晚,讓人們把我羅小通編成神話,口口相傳。

  我們就這樣,走完了荒原上的土路。在我們身後,跟隨著一群看熱鬧的野獸,前面我已經對您說過了,大和尚,這是一批胡亂雜交出來的野獸,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它們。它們小心翼翼地跟隨著我們,眼睛閃爍,好似一片綠色的小燈籠。看上去它們非常好奇,就像一群兒童。

  進入村子後,騾子的蹄鐵敲打著水泥路面,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偶爾還能摩擦出幾個碧綠的火星。村子裡很安靜,街道上沒有一個人,一隻家狗試圖和我們身後的怪獸們套套近乎,但剛一近身就被咬了一口,它尖叫一聲就竄進了一條胡同。月光過分明亮,路燈顯得多餘。村頭上那棵大槐樹上的一口鑄鐵的鐘在月光中發青,這是人民公社時期的遺物,那時候,鐘聲就是命令。

  沒有人發現我們進了村,有人發現我們也不怕。打死他們他們也想像不出騾子馱著的箱子裡,竟然盛著四十一發炮彈。我們即便對他們說箱子裡裝著炮彈,他們也不會相信。他們越來越認為我羅小通是個 炮孩子 。在我們那裡,大和尚,我必須再三對您說明,在我們那裡, 炮 ,就是吹牛撒謊的意思, 炮孩子 ,就是喜歡或是善於吹牛撒謊的孩子。 炮孩子 就 炮孩子 ,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革命領袖孫中山,就有一個響亮的外號: 孫大炮 。孫中山外號 孫大炮 ,但他沒有親手放過炮,我羅小通要超過孫中山,我要親手放炮。炮是現成的,在我家廂房裡藏著,保養得很好,每個零件都恢復了青春;炮彈也仿佛從天而降,每一枚都塗抹著黃油,用棉紗一擦就會光芒四she。炮筒子呼喚著炮彈,炮彈渴望著炮筒子;就像五通呼喚著美婦美婦渴望著五通。等我把四十一發炮彈放出去,我就是真正的 炮孩子 ,從此進入傳奇和歷史。

  我家的大門虛掩著,推開門,簇擁著騾子,我們進入。一群金黃色的黃鼠狼子在我家院子裡跳舞,對我們表示歡迎。我知道我家已經成為了黃鼠狼子的樂園,它們在這裡戀愛結婚,繁衍後代,嚇唬著那些撿破爛的人不敢進入。黃鼠狼子有魅力,女人被魅惑,立刻就會神經錯亂,載歌載舞,甚至光著腚在大街上奔跑。但我們不怕。我對它們說:夥計們,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幫我看著炮。它們說:不用客氣,不用客氣。它們有的穿著紅色的小馬甲,好像股票交易所里的那些小孩。有的穿著白褲衩,就像游泳館裡那些小孩。

  我們先把迫擊炮分解,一件件地從廂房搬到院子裡,然後,把一架木梯子靠在西廂小平房的房檐上。我首先爬上平房,放眼四望,看到周圍房屋上的瓦片在月光中一片片輝煌,村後的河流、河中的流水,村前的曠野、野地上的野火,都歷歷在目。這正是放炮的大好時機啊,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沒有什麼好猶豫的。我發布命令,讓他們用繩子把炮的部件一件件捆好,然後吊上平房。我從炮筒里掏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用嫻熟異常的動作,將炮組裝好。我的炮,威武地蹲在平房上,蹲在月光中,它渾身發光,像一個剛從澡塘里蹦出來的新娘,等待著她的新郎。炮筒呈45度角指向月亮,呼嚕呼嚕地喝著月光。幾個調皮的黃鼠狼子爬上平房,跑到炮前,伸爪去撓。它們可愛,可以撓撓;別人來撓,我一腳就將他踢下平房。接下來,那個小男孩把騾子牽到靠近梯子的地方,那對老夫婦,將騾馱子上的炮彈,一箱箱卸下來。他們動作老練,紮實可靠。迫擊炮彈,威力巨大,一旦落地,後果可怕。還是用繩子,把七箱炮彈,一箱箱吊上來,分散地放在四個房腳。那對老夫婦,和那個小男孩,也爬了上來。老太太一上來就呼哧呼哧喘粗氣。她的氣管有炎症。吃個白蘿蔔會好一點,可惜我們手邊沒有蘿蔔。一個小黃鼠狼子說:我們去弄。一會兒工夫,八個黃鼠狼子,抬著一根半米長的、水分特別充足的白腚大蘿蔔,嗨喲嗨喲地喊著號子,沿著梯子爬上來。老頭子慌忙從黃鼠狼子肩膀上把蘿蔔接下來,遞給老太太,嘴裡連連道謝,表現出我們老百姓的淳樸禮儀。老太太一手攥著蘿蔔頭子,一手攥著蘿蔔尾巴,放在膝蓋上一磕,喀嚓一聲,蘿蔔斷成兩半。老太太將蘿蔔腚放在身邊,拿著蘿蔔頭子,格登啃了一口,嗚嚅嗚嚅地咀嚼,月光中全是蘿蔔的味道了。

  開炮吧! 老太太說, 在大炮的硝煙里吃蘿蔔,我的病就會好的。因為我的病是六十年前,生我的兒子的時候,五個日本兵在我家院子裡放炮,硝煙穿過窗戶,進入我的喉嚨,傷了我的氣管,從此我就哮喘不止。我的兒子,也因為炮聲震動,硝煙燻嗆,得了風症死去……

  那些放炮的傢伙也沒得好死, 老頭子接著老太太的話頭說, 他們殺了我家那頭小牛,劈了我家的桌椅板凳燒起篝火,在火上烤牛肉,烤得半生不熟,中了肉毒,全都死了。我們兩口子,把這門炮藏在柴火垛里,把這七箱炮彈,藏在夾壁牆裡,抱著兒子的屍體,逃上了南山。後來,有人來調查我們,說我們是英雄,在牛肉里下了毒藥,把五個鬼子毒死了。我們不是英雄,我們被鬼子嚇得渾身哆嗦。我們更沒有往肉里下毒,他們中了毒在地上打滾我們心中還很難過。我老伴還拖著病體給他們熬了一大鍋綠豆湯,讓他們喝。綠豆湯解百毒,但他們中毒太深,救不過來了。過了許多年之後,又有人來調查,還是那件事,非要我們承認下毒。這個人當過民兵,用糞叉子,從背後,攮死了一個正在拉屎的敵軍官,繳獲了一隻手槍,二十發子彈,一條牛皮腰帶,一身呢子軍裝,一隻懷表,一副金邊眼鏡,一支派克金筆,全部交了公,立了一個二等功,發了一個功勞牌,天天掛在胸前。他讓我們把大炮和炮彈交出來,我們不交。我們知道,遲早會碰到一個愛炮的孩子,來繼承我們這份用兒子的生命換來的遺產。前幾年我們把炮當破爛賣給你,是因為我們知道,你會珍藏它,賣破爛,是我們的一個藉口。我們老兩口子,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幫著你把這四十一發炮彈放出去,報你的冤讎,成全你的英名。你不要問我們的來路,該告訴你的我們全都告訴你了,不該告訴你的,你問也沒用。好了,孩子,開炮吧。

  那個小男孩,把一枚用絲綿擦得光芒四she的炮彈遞給老頭。我眼睛裡含著淚水,心中熱浪翻滾,仇恨和恩情,使我熱血沸騰,非放炮難以排解。我擦乾眼睛,鎮定精神,騎跨在炮後,無師自通地測距,瞄準,目標正前方,距離五百米,老蘭家的東廂房,圍繞著那張價值二十萬元的明代方桌,老蘭和三個鎮上的幹部,正在搓麻將。其中一個女的,生著一張粉團般的大臉,兩道細得像線一樣的眉毛,一張塗得血紅的嘴巴,模樣讓我們討厭,讓她跟著老蘭一起去吧。去哪裡,上西天!我雙手接過老頭子送過來的炮彈,放在炮口,輕輕地鬆了手。是炮筒自己吞了炮彈,是炮彈自己鑽進了炮膛。先是輕微的一聲響,是炮彈的底火被炮底撞擊的聲音。然後是轟隆一聲巨響,幾乎震破了我的耳膜。那些看熱鬧的小黃鼠狼抱著腦袋吱吱亂叫。炮彈拖著長長的尾巴,飛向天空,在月光中飛行,發出尖利的呼哨,像一隻所向披靡的大鳥,準確地降落在既定的目標上,一團藍色的強光過後,傳來轟隆一聲巨響。老蘭從硝煙中鑽出來,抖抖身上的塵土,發出一聲冷笑。他安然無恙。

  我調整炮筒子,瞄準了姚七家的廳堂。那裡有一圈真皮沙發,沙發上坐著老蘭和姚七。他們竊竊私語,正在商量見不得人的事情。好吧,老姚七,讓你和老蘭一起見閻王。我從老頭子手中接過炮彈,輕輕一鬆手,炮彈呼哨著出膛,飛向天空,穿透月光。命中目標。炮彈穿透房頂,轟隆一聲爆炸,彈片飛濺,多數擊中牆壁,少數擊中房頂。一塊豌豆大的彈片,擊中了姚七的牙床。姚七捂著嘴巴喊叫。老蘭冷笑著說:羅小通,你休想打中我。

  我瞄準了范朝霞的理髮室,從老頭子手中接過炮彈。兩發沒消滅老蘭,心中略感沮喪。但沒有關係,還有三十九發炮彈,老蘭你遲早躲不過粉身碎骨的命運。我讓炮彈落進炮膛。炮彈像一個小妖精,唱著歌子飛出炮膛。老蘭躺在理髮椅子上,閉著眼睛,讓范朝霞給他刮臉。他的臉已經很光滑,用絲綢摩擦也發不出一點點聲音,但范朝霞還是刮,刮。據說刮臉是一種享受,老蘭發出鼾聲。多年來,老蘭利用刮臉的機會睡覺,在床上,他總是失眠,勉強睡著,也是半夢半醒,蚊子哼哼一聲也能把他驚醒。心中有鬼的人,總是難以入睡,這是神給他們的懲罰。炮彈穿透理髮室的頂棚,嬉皮笑臉地落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沾上了許多令人刺癢的頭髮楂子,然後憤怒地爆炸。一塊像馬牙般大小的彈片,擊中了理髮椅前的大鏡子。范朝霞的手腕子被一塊黑豆大的彈片擊中,刀子落地,跌缺了刀刃。她驚叫著,趴在地上,身上沾了許多頭髮楂子,令人刺癢。老蘭睜開眼,安慰范朝霞:不要害怕,是羅小通這個小賊在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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