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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蘭的老婆死前三個月,我和老蘭聯手處理了兩起記者暗訪事件。這無論對於我還是對於老蘭,都是得意之舉。

  第一次來的那個記者,化妝成一個賣羊的農民,牽著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綿羊,混雜在那些牽著牛、趕著羊、用小推車推著豬、用扁擔挑著狗的人群里。為什麼要用扁擔挑著狗呢?因為狗沒法子拴籠頭,弄不好還要咬人,所以那些賣狗的人就先用浸過酒的饅頭餵它們,等它們醉了,再把它們的腿捆在一起,用扁擔串起來,挑著。那是個逢集的日子,前來賣牲畜的人特別多。我安排好車間的生產,就帶著妹妹在廠子裡轉。

  自從吃肉比賽後,我們兄妹倆威信大增。工人們見了我們,臉上都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敬佩之色。我的手下敗將劉勝利和萬小江,見了我點頭哈腰,一口一個小爺叫著,語調中雖然不乏嘲弄,但佩服也是真的。馮鐵漢保持著吃肉時的矜持,但他心中對我的佩服也是掩飾不住的。為此,父親特意與我進行了一次語重心長的談話。他勸戒我要謙虛謹慎,夾緊尾巴做人。父親說: 人怕出名豬怕壯。 我嬉皮笑臉地回答: 死豬不怕開水燙。 父親感慨萬端地說:小通,我的兒子,你太年輕了,現在我無論對你說什麼,你都會當成耳旁風,只有等你碰扁了鼻子,才知道牆是硬的。我對父親說:爹,我現在就知道牆是硬的,我不但知道牆是硬的,我還知道十字鎬比牆還要硬,無論多麼堅硬的牆壁,也頂不住十字鎬刨。父親無奈地說:兒子,你自己掂量著干吧,反正我不希望我的兒女是你們這個樣子的,但你們已經成了這個樣子,爹也沒有辦法。爹不是個好爹,你們成了這個樣子,我這個當爹的有責任。我說:爹,我知道你希望我和妹妹是什麼樣子。你希望我們好好上學,先上小學,然後上中學,上完了中學再去上大學,上完了大學呢,再出國留洋。但我和嬌嬌不是這樣的材料,爹,就像你也不是當官的材料一樣。但我們都是有特長的人,沒有必要去走許多人都走過的所謂的成功之路。爹,俗言說得好, 一招鮮,吃遍天 ,我們走自己的路。爹垂頭喪氣地說:我們有什麼特長?我說:爹,別人可以瞧不起我們,但我們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我們當然是有特長的。你的特長是估牛,我和妹妹的特長是吃肉。父親嘆息一聲,道:兒子,這算什麼特長?我說:爹,你明明知道,並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一次吃進去五斤肉之後而且還瀟灑自如的。也並不是隨便一個人一眼就能把牲畜的毛重和出肉率估計個八九不離十。難道我們這還不算特長嗎?如果連這都不算特長,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算特長呢?父親搖著頭說:兒子,我看你的特長也不是吃肉,你的特長是把歪理說成正理。你應該到一個專門抬槓的地方去耍嘴皮子,聯合國是這樣的地方吧?你應該到聯合國去,專門跟別人抬槓。我說:爹,瞧瞧你給我找的地方,聯合國,我去那裡幹什麼?那裡的人一個個西裝革履,假模假樣的,我受不了拘束,更重要的是,那個地方沒有肉吃,沒有肉吃的地方,哪怕是在天堂上,我也是不去的。父親無奈地說:我不跟你辯論,還是那句老話,既然你認為自己已經不是孩子了,那麼,自己為自己負責吧。別到了將來抱怨我就行了。我說:爹,你就放寬心吧,將來,將來是什麼?我們何必去想什麼將來呢?俗言道: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頂風也能開 , 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慌張 ,老蘭說了,我和妹妹是老天爺派下來吃肉的,我們吃完了老天爺配給我們的肉就回去,什麼將來不將來的,我們不去想它!——我看著父親哭笑不得的神情,心中感到十分快樂。我明確地感受到,通過吃肉比賽,我已經把父親徹底地超越了。我原先崇拜著的父親,已經不值得我崇拜了。甚至連老蘭,也不值得我崇拜了。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世界上的事情看起來很複雜,其實很簡單。世界上其實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肉的問題。世界上人很多,但其實都可以用肉來劃分,那就是:吃肉的人和不吃肉的人,能吃肉和不能吃肉的人。能吃肉但是撈不到吃肉的人,能撈到吃肉但是卻不能吃肉的人。還有就是吃了肉感到幸福的人和吃了肉感到痛苦的人。在眾多的人當中,像我這樣想吃肉能吃肉愛吃肉而且隨時都可以吃肉而且吃了肉就感到幸福的人並不是很多,這就是我對自己充滿了自信的最主要的原因。大和尚,您看,只要一談到肉的問題,我就成了一個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人。我知道這很煩人。那就讓我們暫時不談肉,談那個化妝成農民的記者。

  他上穿著一件破舊的藍布褂子,下穿一條灰布褲子,腳穿一雙黃色的膠鞋,肩上斜背著一個土黃色的、鼓鼓囊囊的破書包,牽著一頭瘦羊混在賣牲畜的隊伍里。他的褂子太肥,褲子太長,人在衣服里晃晃蕩盪。他的頭髮蓬亂,小臉雪白,眼睛東張西望。我一眼就看出來他的異樣,但剛開始我並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記者。我和妹妹走到他的面前時,他看了我們一眼,馬上就把目光移開。我感覺到他的眼神不對,便從頭到腳地打量著他。他避開我的目光,眼睛往天上看,還嘬著嘴唇,故作輕鬆地吹著口哨。他越是這樣我越覺得他心虛。但我還是沒有想到他會是一個喬裝打扮的記者,我把他想成一個城鎮上的小流氓,偷了老鄉一隻羊,前來出賣。我甚至想告訴他沒有必要害怕,我們廠只管收購牲畜,從來不問牲畜的來路。我們明明知道那些西縣的牛販子拉來的牛,沒有一頭有正當來路,但我們還是照收不誤。我看了一會兒這個人,就看他的羊。這是一頭老綿羊,公的,閹過了,頭上生著彎曲的角。它身上的毛剛被人剪去,一看就知道是用家常的剪刀剪的,毛茬兒深淺不一,有的地方還剪破了皮,留下結了痂的傷口。真是一頭可憐的老綿羊,一頭瘦得皮包骨頭還被人剪了毛的老綿羊,如果它的毛不被剪去,它的樣子可能還會好看一些。我妹妹被綿羊身上那些新鮮的毛茬子吸引,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綿羊受驚,往前竄去。仿佛妹妹的手上帶著電一樣。小伙子猝不及防,被那頭羊拽了一個趔趄。羊的韁繩從他的手中滑落。羊拖著長長的韁繩,沿著賣牲畜的人排成的隊伍慢吞吞地往前跑。他跑上去追趕他的羊。他試圖用腳踩住拖拉在地上的韁繩,但踩了幾腳都沒踩到。他跑動時步伐邁得很大,胳膊甩動的幅度也很大,看上去滑稽而可笑。好像他是為了吸引人們的目光故意表演一樣。用腳踩不到羊的韁繩,他就改用手去抓。但每當他彎下腰去,那韁繩又往前走了。他的笨拙和滑稽引逗得眾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妹妹笑著問我:

  哥哥,這是個什麼人啊?

  是個笨蛋,但是很好玩。 我說。

  你們看著他笨嗎? 那個挑著四條狗的大叔說。看樣子他認識我們,但我們不認識他。他披著褂子,抱著膀子,叼著菸斗,說, 我看他一點也不笨, 大叔將一口痰吐出去很遠,說, 看到他那雙眼睛了嗎?賊溜溜的,四處巡睃, 大叔看了我們一眼,低聲說, 不是個正經人,正經人沒有這樣的眼神。

  我明白大叔的暗示,也用很低的嗓門對他說:

  我們知道,他是個小偷。

  你們應該去報案,讓派出所派人來把他抓走。

  大叔, 我用下巴指點了一下牲畜和賣牲畜的人組成的長長的隊伍,說, 我們管不了這麼多。

  過了社日打雷,遍地是賊, 大叔說, 本來我這四條狗還要養一個月才出欄的,但是不敢養了。那些偷狗賊發明了一種迷藥,往狗欄里一撒,狗就暈倒了,任那些賊把它們搬弄到天涯海角,好幾天都醒不過來。

  您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子的迷藥嗎? 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向大叔打聽著。因為天氣轉涼了,城裡的人要壯陽了,狗肉鍋子就要開張了。我們要向城裡供應狗肉,那麼,為狗注水的問題,必須解決。我知道,即便是肉狗,也長著鋒利的牙齒,萬一狗性發作,咬了人就不得了。如果能有這樣一種效果特好的迷藥,正好解決了我們的問題。我們可以先把狗迷倒,然後再把它們吊起來,給它們注水。注水結束,即便它們甦醒過來,問題也就不大了。因為那時候,它們已經胖得像肥豬,喪失了咬人的能力,我們必須把它們像拖死狗一樣拖到宰殺車間去,儘管那時候它們還不是死狗。

  聽說是一種紅色的粉末,往地上一扔,會發出嘭的一聲悶響,冒起一股子紅煙,有人說還能散發出一股怪怪的說香不香說臭不臭的氣味,無論多麼兇猛的狗,著了這煙霧,立馬就昏倒了。 大叔用憤怒夾雜著恐懼的腔調說, 他們跟那些使蒙汗藥拐孩子的婆子是一路的,他們有自己的道門,我們莊戶人,哪裡知道他們的藥方?肯定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難以搜求的。

  我低頭看看大叔腳下那些醉眼乜斜的狗,問:

  這是用酒麻醉的嗎?

  用了兩斤酒,四個饅頭才把它們醉倒, 大叔說, 現在都是些低度酒,沒勁兒。

  妹妹蹲在那些狗前,用一根蘆柴棒,戳著那些烏油油的狗唇,不時地暴露出慘白的狗牙齒,濃烈的酒味兒從狗嘴裡散發出來。那些狗偶爾翻翻白眼,發出夢囈般的哼哼聲。

  一台磅秤,被一個男人推著,鐵輪子嘎拉嘎拉地響著,掛秤砣的鐵鉤子搖晃著,從遠處的倉庫到達了近處的狗欄。為了便於管理,我們在緊靠著羊欄和豬圈的地方,新建了一個狗欄。事情的起因是前不久我們注水車間的一個工人到狗、羊、豬混放的欄里去捉豬時,被幾條因為長期關閉變得半瘋的狗咬去了半個屁股,那人至今還在醫院裡療傷,天天注she狂犬疫苗,但醫院裡有人偷偷地出來說那批狂犬疫苗早就過了有效期。這個人最終會不會發作狂犬病現在還難以預料。當然促使我們下決心投資建設狗欄把這幾種畜生分開的原因還不僅僅是因為狗咬傷了工人的屁股,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那些出賣時被老百姓灌醉了的狗,一旦醒酒之後,就開始搗亂破壞。它們依仗著犬科動物尖利的牙齒,對豬和羊發動頻繁的攻擊。混養著三種畜生的欄里,一天二十四小時,很少有安寧的時候。安排完車間的工作,我和妹妹就跑來看熱鬧。我們看到,在難得的片刻安靜里,幾十條狗站著或是趴著,霸占了欄內的大部分空間。在欄內的另外兩個角落裡,一個角落上是豬,白的,黑的,還有幾頭白底黑花的。另外一個角落上是羊,綿羊,山羊,還有幾隻老奶羊。豬們的身體緊緊地擠在一起,頭朝著欄杆的方向,屁股朝後。羊們也是緊緊地擁擠著,但一律頭朝著外,幾頭長著大角的公羊,站在最外圈,擔當著護衛的任務。大多數豬和羊身上都有傷,血跡斑斑,自然是被狗咬的。我們看得出來,即便是狗們休息的時候,豬群和羊群也還是處在緊張不安之中。狗們最放鬆,在休息的時候,它們內部也發生衝突,有時候是兩條公狗在咬架,半真半假的樣子,有時候會發展成狗群的大混戰,這時候羊群和豬群安靜得似乎不存在了。幾十條狗咬成幾個團體,滿欄翻滾,狗毛橫飛,狗血噴濺。有的狗受了很重的傷,連腿都被咬斷了。可見它們是真咬,不是鬧著玩的。我和妹妹曾經探討過這樣的問題:當狗群里發生了激烈的內戰時,豬和羊怎麼想?妹妹說:它們什麼都不想,因為它們一直撈不到睡覺,終於可以趁著狗群打架時睡一會兒了。我本來想反駁妹妹,但往欄里一望,果然不出妹妹所料,那些豬和羊都趁此機會趴在地上,閉著眼睛打盹兒呢。狗群內戰的情況比較少見,更多的時候是那些滿臉jian笑的狗,向羊群或是豬群發動進攻。豬群里那幾頭大豬和羊群里那幾頭大羊,剛開始時會壯著膽子,向進攻的狗發動反擊。公羊抬起前腿,把頭高高地昂起來,然後猛地頂過去,但那些狗很輕巧地就躲閃過去了。有人要問了:你不是說這些肉狗都傻乎乎的嗎?怎麼一個個都像山林里的狼一樣機警呢?是的,剛剛關進來時它們的確傻乎乎的,但關押進欄之後,我們一個星期都想不起餵它們一次,飢餓使它們野性恢復,恢復了野性的同時它們的智慧也得到了恢復。它們開始自己獵食,獵食的對象自然是同欄關押著的羊和豬。公羊的進攻落空之後,馬上就開始了第二次進攻,還是先把兩條前腿高高地抬起來,然後揚起頭,把頭上的大角對準狗抵過去。公羊的動作僵硬,單調重複,很像木偶,狗輕輕地一閃就躲過去了。公羊勉強地發動了第三次進攻,但氣勢就更加虛弱,狗幾乎是慢吞吞地就閃開了。三次進攻失敗之後,公羊的精神就被徹底地瓦解了。然後,狗們一齊獰笑著,衝進了羊群,有的咬住羊的尾巴,有的咬住羊的耳朵,有的一口就把羊的喉嚨咬斷了。受傷的羊悽慘地鳴叫著,沒受傷的羊,像掐了頭的蒼蠅一樣亂碰瞎撞,有的頭撞在鐵欄杆上,脖子一歪就跌翻在地,昏過去了。群狗把被咬死的羊,片刻之間就分解了,然後就吞食了,只剩下一些不好吃的羊蹄子、羊角和幾塊帶毛的破碎的皮。當羊群遭難時,豬群里的豬顫抖不止。狗們吃膩了羊,就向豬群發起進攻。幾頭大豬也試圖抵抗,它們悶著頭,喉嚨里發出吭吭哧哧的聲音,像黑色的炮彈,向著狗衝去。狗身體往旁邊一閃,瞅准豬的屁股,或是耳朵,狠狠地就是一口。豬慘叫著,試圖回頭咬狗,但當它剛一回頭時,幾條狗就趁機撲上去,把這頭豬放倒在地。豬的尖叫聲震耳欲聾,但一會兒工夫,它就不叫了。它血流遍地,肚皮已經被狗們豁開,幾條狗扯著豬的腸子,在欄里跑來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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