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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七拉著兩頭魯西大黃牛走進了車間,緊跟在他後邊的是成天樂大叔。他原先是村子裡殺豬的個體戶,是一個守舊的屠夫。從六十年代開始,我們這裡的屠宰行當就開始剝豬皮,因為豬皮可以製成上等的皮革,一斤豬皮的價格比一斤豬肉還要貴。但是這個成天樂,一直堅持著不剝豬皮。他家的屠宰坊里,有一口特大的鐵鍋,鍋上橫著一塊厚厚的木板。鍋沿上、木板上全是豬毛。為了把豬毛從豬身上禿嚕乾淨,成天樂還是沿襲了過去的方式,先在豬的後腿上切開一個小口,用鐵棍捅開幾個氣道,然後,把嘴巴貼在那個小口上往裡吹氣,一直把豬吹得像個膨脹的大氣球,使豬皮和豬肉之間形成距離。然後,再往豬身上撩熱水,豬毛就很容易地褪了下來。用這樣的方式製作出來的豬肉,皮膚光滑,比剝皮肉漂亮得多。老成氣息特大,一口氣能吹起一頭豬。許多人都喜歡吃成天樂的帶皮豬肉,說是帶皮的豬肉有咬頭,營養價值高。但現在這個懷有吹豬絕技能夠製作出上等的帶皮豬肉的人,垂頭喪氣地拉著兩頭牛,走進了車間。這好比把一個手藝精良的皮鞋匠,放在了皮鞋生產車間的流水線上。我對成天樂很有好感,第一我認為他是一個敢于堅持自己風格的人,第二他是一個和善的人。他在家屠宰時,我曾經去看過好幾次。他不像某些手藝人那樣拿架子、在小孩子面前使威風。他很謙虛,對我很好。我每次去了他都跟我打招呼,有時還順便問問我的父親有沒有消息。每次他都說:小通,你爹是個正直的人。我去收購他家的豬鬃(可以賣給製作毛刷的人),他總是說:不要錢,你隨便弄去吧。還有一次,他抽菸時還遞給我一支。他從來就沒有把我當成一個小孩,一直對我很尊重。所以,在我的職權範圍之內,我要對成天樂大叔進行報答。

  成天樂大叔拉著一頭本地黑牛,個頭不小,肚子很大,晃晃蕩盪的,仿佛一個氨水袋。我一眼就看出這是一頭老牛,喪失了勞動能力後,或是它的主人,或是那些專門收購老牛的販子,用添加了激素的配方飼料,對它進行了催肥。我知道這樣的牛肉質粗糙,營養價值很低,但城裡人器官退化,根本分不出肉類的好壞。真有上等的肉,也不應該讓他們吃。好東西進了他們的嘴巴,等於白白地糟蹋。我知道城裡人喜歡聽好話,我們把這種經過化學催肥的老牛肉,說成是來自鄉野的、吃青糙、飲山泉長大的本地牛肉,他們馬上就會咂巴著嘴巴說:味道果然不一樣啊。我完全同意老蘭的觀點,城裡人既壞,又傻,這就決定了我們鄉下人可以理直氣壯地、無愧無疚地騙他們。其實我們也不願意騙他們,但如果我們對他們說了實話,他們反而會不高興,甚至還要和我們打官司。

  成天樂大叔拉著的另一頭牛是一頭肚皮上有白花的奶牛,它也很老了。老得已經不能產奶了,就被奶牛場的人當肉牛賣掉了。奶牛的肉也不好吃,就像那些生過小豬的老母豬的肉不好吃一樣。奶牛的肉不香,肉里有很多泡沫。我看到了它後腿之間那雖然乾癟了但依然很龐大的辱房,心中浮起很酸的滋味。老奶牛,老耕牛,都是為了人類做出了巨大貢獻的,按說人們應該把它們養到老死,把它們的屍體埋葬掉,還應該給它們堆一個墳頭,墳頭前最好再豎立一塊墓碑。

  我沒有耐心也沒有必要逐一地介紹後邊那些牛了。在我擔任注水車間主任的那些日子裡,通過注水車間走上了死亡之路的牛,有數千頭之多。我基本上能記起這些牛的體態和相貌,就像我的腦海里有一個抽屜,抽屜里保存著它們的照片。但我確實不想拉開這個抽屜了。按照事先我對他們的說明,工人們把各自拉進車間的牛,塞進了一個個用鐵欄杆圍出來的格子裡,然後在它們的身後裝上了攔擋的鐵棍,使它們即使遭受酷刑也無法從格子裡逃脫。如果在每頭牛的面前安上一個石槽子,那麼我們這個車間就是一個寬敞明亮的飼養棚,但它們面前沒有石槽,飼料對它們已經沒有意義了。我相信,只有極少數的牛,能夠預感到自己的死期,大多數的牛,在死期將至時,還處在懵懂的狀態,這就是那些往屠宰場行進的牛,還不忘記吃一口路邊青糙的原因。一切準備就緒,注水就要開始。為了統一大家的認識,打消大家的顧慮,我再次重申:我們不是往肉里注水,我們是在洗肉。

  工人們把柔軟的透明塑料管子,插進了牛的鼻孔,從鼻孔進咽喉,一直插到胃裡。無論它們如何甩動腦袋,也不可能把管子甩出來。完成這個工作需要兩個人的配合,一個人把牛的腦袋往上提起,另一個人迅速地將管子插進去。在插管的過程中,有的牛表現得很激憤,反抗很劇烈。有的牛逆來順受,幾乎沒有反抗。但一旦管子插進去後,那些反抗劇烈的,也停止了反抗。因為它們很快就明白了反抗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插管結束,工人們都在自己的牛前肅立,等候著我的命令。我冷靜地說:

  放水。

  工人們急匆匆地擰開了事先都進行了調試的水龍頭。十二小時之內,出水量在二百五十斤左右,誤差不會超過十斤。

  第一天的注水過程中出現了不少問題,譬如個別牛在注水幾小時後跌倒在地,個別牛大聲咳嗽,把胃裡的水嘔吐出來。對出現的問題,我馬上就想出了解決的方法。為了防止牛在注水後跌倒,我讓工人們在每頭牛的肚皮下邊穿上兩根鐵棍,橫擔在旁邊的鐵欄杆上。對於那些嘔吐的牛,我讓人們用黑布蒙上了它的眼睛,然後繼續往裡灌注。

  在漫長的注水過程中,牛不停地排泄。我得意地對工人們說:看到了吧?這就是我們要的效果。經過這一番清洗,牛體內的髒東西,全部排泄出來。它們身體內的每個細胞,都被清洗了。所以我一開始就說,我們不是往肉里注水,我們是在洗肉。往肉里注水,會敗壞肉的品質,降低肉的質量,但我們這樣做,會提高肉的質量,即便是那些病牛、老牛,經過我們這樣長時間的清洗,也會使它的肉變得又嫩又軟、營養豐富。

  我看到工人們臉上都浮現出喜色來,我知道他們已經被我說服了。我知道我作為一個車間主任的權威初步地建立起來了。

  肉牛注水完成後,要輸送到屠宰車間去。但那些牛從格子裡出來後,個個步履艱難,大多數的牛走幾步後就像一堵牆壁似的跌翻在地,而且跌翻在地後,絕無自己站起來的可能。我命令四個工人抬一頭跌翻在地的牛,但那四個工人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牛還是四平八穩地躺在地上,翻著白眼,喘著粗氣,嘴巴和鼻孔里往外冒水。我命令八個工人圍上去。我站在旁邊喊著號子,那八個工人,都彎著腰,撅著屁股,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總算是把牛抬起來了。牛站起來了,晃晃蕩盪地往前走了幾步,隨即又跌翻在地。

  這是事先沒有考慮到的問題,我感到很羞愧。工人們都在偷著樂。在我無計可施的時候,父親站出來,幫我解決了困難。他讓工人們去宰牛車間扛來了十幾根圓木,鋪在地上,然後又讓人找來繩索,拴在牛角和牛腿上,讓一撥工人在前面拉,讓兩個力大的工人手持撬棍,在後邊一下下地撬著牛屁股,幾個手腳麻利的工人把後邊空出來的圓木,迅速地挪到前面。就這樣,我們用最原始的方法,把沉重的牛,拖進了屠宰車間。

  我的情緒很低落,老蘭安慰我說:

  沒有關係,小伙子,你很成功,注水——不不不,洗肉之後的事情,本來就不應該由你來管。來來來,讓我們想想辦法,看看怎麼樣才能夠用簡捷而方便的辦法,把洗過了的肉牛運送到屠宰車間裡去。

  我說: 老蘭,你給我半天的時間,我一定能夠想出解決的方法。

  老蘭看看我的父母,說:

  你們看,小通怕我們搶了他的功勞呢。

  我搖搖頭,說:

  我不是要搶什麼功勞,我是要證明自己。

  好吧, 老蘭說, 小伙子,我們相信你,你大膽地設計,不要怕花錢。

  副省長在眾人簇擁下,走上大道,鑽進奧迪A6。頭前警車開道,背後十幾輛紅旗、桑塔納跟隨。他們乘風西去,去吃充滿想像力的筵席。在他們剛剛離開廟前院子時,那個牙痛未愈、腮幫子還腫著的小工匠,就跑到院牆的廢墟上,將那頂被胡市長扔掉的假髮套撿了回來。他將假髮戴到頭上,立即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十分有趣。他說:咱當不了市長,戴戴市長的假髮套沾點官氣。只怕你沾的不是官氣而是霉氣,小個子工匠說。市長的霉氣,就是老百姓的運氣,小工匠充滿自信地說。撿了一個臭發套,也值得得意?小個子工匠說著,從懷裡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個精緻的黑色皮包,炫耀著:看看咱撿了一個什麼東西?說著他就拉開了拉鎖,將皮包里的東西一件件地摸出來。他首先摸出了一個紅皮小本子和一支名牌金筆,接著摸出一個商務通,然後又摸出一個白色的小瓶子,最後摸出來兩個高級的進口保險套。小個子擰開藥瓶,倒出來一些菱形的淺藍色藥片,好奇地說:這是什麼藥?四個工匠中,那個一直保持著沉默、看上去像個鄉村教師的小伙子冷冷地說:這是貪官隨身必備的兩大法寶之一,偉哥。偉哥是治什麼的?小伙子淺淺一笑,說:在五通神廟前賣偉哥,如同在孔夫子廟前念《三字經》。蘭大哥,一個禿頂的男人,將一個白色的小瓶子遞給蘭老大,詭秘地說,這是小的從美國帶回來孝敬您的。蘭老大接過瓶子,問:什麼玩意兒?禿頂男子說:比什麼印度神油、泰國大力丸都要有效,真正的金槍不倒。這樣的東西也往我這裡送?蘭老大將小瓶子扔到地上,輕蔑地說:我什麼不用也能幹兩個小時,回家去問問你的小姨子,問問我讓她來過幾次快感!就是一個石頭女人,我也能讓她出水。一個紅臉膛男子說:蘭大哥是神人,隨心所欲,收發自如,哪裡還用得著這些東西。禿頭頂男子撿回藥瓶子,珍重地藏進懷裡,說:大哥不用嗎?小的可是嘗到甜頭了。紅臉膛男子說:老禿,你悠著點兒,這東西吃多了要花眼的。禿頭頂說:別說花眼,就是瞎眼,我也要吃。牆角上那架高大的座鐘發出噹噹的報時聲,時間是下午兩點。一個面色蒼白的女子,帶著三個身高都在一米七五以上的年輕女郎,走進了客廳,低聲說:蘭先生,她們來了。那三個高個女子神情冷漠,在那個仿佛領班的女子的帶領下,走進了臥室。蘭老大說:我要練功了,你們要不要觀戰?禿頭男子笑著說:這樣的好戲哪能不看?蘭老大笑著說:看吧,不收你們的門票。說著,就腳步輕捷地進了臥室。一會兒工夫,臥室里就傳出來肉體相接的聲音,和女子的呻吟聲。禿頭男子蹺腿躡腳地走到臥室門口,看了一會兒,走回來,對紅臉膛男子說:我的天,哪裡是人?簡直是傳說中的五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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