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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不是一般的玩麻將。他們在賭博,而且賭注很大。我看到每個人的面前都放著一摞錢,最小的面額是十元。有人和牌後,這些票子就交叉著飛舞。我看到老韓面前的票子越摞越高,父親、母親和老蘭面前的票子越來越低。老韓臉上油光煥發,還不時地挽袖子搓手,頭上的大檐帽也摘下來扔到身後的沙發上。老蘭保持著微笑,父親面色冷漠。只有母親在不時地嘟噥著。我感到母親的不高興是裝出來的,是為了讓老韓贏得心安理得。後來母親說:

  不玩了,不玩了,手氣不好。

  老韓將面前的錢整理起來,點數著說:

  弟妹,是不是要我返還給你一部分?

  去你的吧,老韓,今天先讓你得意一次,下次我要撈本的, 母親說, 當心我把你這身衣裳都贏來。

  吹牛吧,你就, 老韓說, 情場失意,賭場得意,老韓在情場上永遠失意,所以在賭場上永遠得意。

  我始終注意著老韓點錢的手,我知道,在短短兩個小時裡,他贏了九千元。

  大道對面的烤肉場上,煙燻火燎,人聲喧譁,場面十分火爆。可是廟宇院子裡這四個燒烤攤子前,只有蘭老大的四個保鏢抄著手站著,蘭老大在廟門前來回走動。他眉頭緊蹙,似乎心事重重。大道上那些來來往往的食客,都把目光投過來,但卻沒有一個走過來。烤肉的廚師,不時地用鏟子翻著鐵板上焦糊冒煙的肉,臉上流露出懊惱的表情,但當蘭老大的保鏢將目光斜過去時,他們臉上的懊惱表情立即就被諂媚的笑容覆蓋。燒烤鵝崽的那位,右手籠罩著一支香菸,趁人不注意就匆匆舉到嘴邊,深深地吸上一口。對面的烤肉場上,纏綿的歌聲,縈繞不絕,那是一個台灣女歌星三十年前演唱的歌曲。她的歌聲,在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曾經一度風靡過,從大城市到小城市,從小城市到鄉村。老蘭說過,這個歌星,是他的三叔一手扶植起來的。現在,她的歌聲又響起來,時光倒流,一副純情少女模樣的她,穿著黑裙白褂,額前留著齊眉短髮,像一隻可愛的小燕子,從大道上飛跑過來。她投進了蘭老大的懷抱。她嬌嗲嗲地高叫著蘭大哥投進了蘭老大的懷抱。蘭老大抱著她轉了幾個圈子就把她扔在了地上。地上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有鳳凰戲牡丹的大幅圖案,色彩艷麗,非同一般。在水晶大吊燈的照耀下,歌星玉體橫陳,目光迷離。蘭老大背著手,繞著歌星轉圈子,轉了許多圈,就像一隻消化不良的老虎,圍著獵物轉圈子一樣。歌星跪起來,嬌嗔道:大哥,你怎麼還不來啊?蘭老大盤腿坐在地毯上,仔細地研究著歌星的身體。他西裝革履,她一絲不掛,形成了很有意思的對照。蘭大哥,你到底想幹什麼呀?歌星噘著嘴巴,不高興地說。在她之前,我有過很多女人,蘭老大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那時候,大老闆每月給我五萬美金的活動經費,我花不完這些錢,大老闆就罵我是個笨蛋。這個大老闆,親愛的大和尚,我不能對您說出他的名字,我對老蘭發過重誓,只要說出他的名字,就會斷子絕孫。蘭老大說,很快地我就學會了揮金如土,女人像走馬燈一樣輪換。但自從有了她之後,你是第一個在我的面前脫了衣服的女人。她是一道分界線。因為你是她之後的第一個女人,所以我要對你說明白。但今後我再也不會對任何人說了。你願意做她的替身嗎?你願意我干你的時候喊叫著她的名字、想像著她的身體嗎?歌星思考了片刻,鄭重地說:蘭大哥,我願意,只要你喜歡,讓我幹什麼我都願意。你讓我去死,我也不會猶豫。蘭老大將歌星抱在懷裡,深情地呢喃著:瑤瑤……等他們在地毯上翻滾摺疊一個小時之後,歌星頭髮凌亂,唇紅褪盡,嘴巴里叼著一支長長的女士菸捲,手中端著一杯紅酒仰在沙發上,當兩股白煙從她的嘴巴里洶湧地噴出時,歲月在她的臉上,已經留下來難以磨滅的痕跡。大和尚,這個女歌星,只跟蘭老大做了一個小時的愛,怎麼就紅顏盡失,滿面滄桑了呢?難道這就是 山中方十日,世上已千年 嗎?老蘭說:我三叔對那沈瑤瑤,是一往情深;那歌星對我三叔,也是一往情深。對我三叔一往情深的女人,足可以編成一個師!我知道老蘭是在吹牛,大和尚,你就當笑話聽著吧。

  華昌肉類聯合加工廠開業大典那天,父母親一大早就起來了。他們起來的時候也順便把我和妹妹叫了起來。我知道這個日子對我們屠宰村、對父母親、對老蘭,都很重要。

  大和尚嘴角撇撇,使他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枯澀的笑意。這說明,我看到的情景他也看到了,我聽到的話語他也聽到了。但也許他的笑意與我看到的和與我聽到的毫無關係。他是另有所思,另有所笑。不管有沒有關係,大和尚,讓我們進入另一個更為宏大輝煌的場景:蘭老大豪華公館的大門外,停滿了豪華轎車,身穿綠色制服的門房,戴著潔白的手套,彬彬有禮地指揮著剛到的車輛。燈火輝煌的大廳里,已經站滿了名媛淑女,高官富豪。女人們都穿著晚禮服,宛如百花園裡的鮮花爭艷斗奇。男人們都穿著名貴的西服,只有一個由兩個珠光寶氣的女人攙扶著的老頭子,身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唐裝,下巴上一部白色的鬍鬚,飄飄然有仙人之姿。大廳的正面,高高地懸掛著一個金色的大壽字,壽字下邊的條案上,展示著成堆的壽禮,還供養著一籃努著粉紅嘴兒的仙桃,十幾盆艷麗的山茶花,分散擺布在大廳里。蘭老大穿著一套明亮的白色西裝,扎一個紅色的蝴蝶結兒,稀薄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放she著紅光。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像一群小鳥,笑著,叫著,撲上去,爭搶著蘭老大的腮幫子,把自己猩紅的嘴唇吻上去。片刻工夫,他的臉上,就是重重疊疊的唇印了。他就這樣戴著滿臉的紅唇印走到了那個白鬍子老者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說:乾爹,請受兒子一拜。老者用手中的拐棍輕輕地戳戳蘭老大的膝蓋,哈哈地笑幾聲,用銅鑼一樣的嗓子說:好小子,今年幾歲了?蘭老大謙恭地說:乾爹,小的虛長了五十歲。老者感慨地說:長大了,成人了,不要我操心了。蘭老大說:乾爹,您可別這麼說,您不替我操心,我可就沒了主心骨了。老者笑著說:狡猾,小蘭子,你沒有官運,但是你有財運,有桃花運。老者用拐棍指點著簇擁在蘭老大身後的美色女子,眼睛放著光說:她們,都是你的相好?蘭老大笑著說:她們都是我的姑奶奶,都管著我。老者感慨地說:我老了,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你就替我好好侍候她們吧。蘭老大說:乾爹放心,我會讓她們個個滿意。——我們不滿意,我們一點也不滿意——那些女子撒起嬌痴來。老者笑著說:過去的皇上,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也比不上你小蘭子啊。全都是託了乾爹您的福氣,蘭老大說。我教你的功夫還練著嗎?老者問。蘭老大往後退了幾步,道:乾爹看著。然後他就坐在地毯上,將身體慢慢地摺疊起來,將腦袋扎在自己的褲襠里,屁股像小馬一樣撅起來,嘴巴綽綽有餘地觸到了雞巴的位置。好!老者用拐棍戳了一下地面,高聲喊著。跟隨著他,眾人齊聲喝彩。女人們可能想起了有趣的事情,大部分捂著嘴巴,紅著臉兒,哧哧地笑起來。只有少數幾個,張大嘴巴,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老者感嘆地說:小蘭子,你是一夜采盡滿城花啊,可我,只剩下摸摸她們的小手的本事了。說著,竟然眼淚汪汪起來。蘭老大身旁的司儀高聲說:奏樂,舞會開始!靜靜地呆在大廳一角的樂隊接了命令,立即就吹奏起來。樂曲歡快,樂曲纏綿,樂曲熱烈,蘭老大和那些女人輪番起舞。一個最為妖艷的女子,被白鬍子老者摟在懷裡,磨磨蹭蹭,與其說是在跳舞,不如說是在蹭癢。

  父親在母親的催促下,穿上了那套灰色西裝,並且在母親的幫助下紮上了一根紅色的領帶。我看到這領帶的顏色就想到了屠宰牲畜時從刀口裡湧出來的那些血的顏色,心中產生了不太舒服的感覺。我很想讓父親換一根領帶,但是我沒有說。其實母親也不會扎領帶。父親的領帶是老蘭幫助紮好的,母親做的工作就是把紮好的領帶套在父親的脖子上,然後再幫助他抽緊。母親在幫助父親把領帶抽緊時,父親仰起脖子,閉著眼,臉上顯出十分痛苦的表情,仿佛一隻被吊起來的鵝。我聽到父親低聲嘟噥著:

  媽的,什麼人發明了這樣的衣裳!

  行了, 母親說, 別嘟噥了,你要習慣,今後穿這衣裳的機會多著呢,你看看人家老蘭。

  我怎麼能跟他比?他是董事長、總經理! 父親用古怪的腔調說。

  你是廠長。 母親說。

  我算什麼廠長? 父親說, 幫人家扛活的。

  你的看法應該大變, 母親說, 現在的社會,一年一個樣,你不變,就跟不上形勢。看人家老蘭,永遠是領頭羊,前幾年個體吃香時,人家領頭干屠宰,自家致富,還帶領著全村致了富。這幾年個體屠宰壞了名聲,人家馬上成立了肉聯廠,引起了鎮上、市裡的重視。咱們也還算明白,跟上了形勢。

  我總感到我是猴子戴帽——裝人。 父親苦笑著說, 穿上了這套衣裳,感覺更是。

  你這人,怎麼說你呢? 母親說, 我還是那句話,向人家老蘭學習。

  我覺得他也是猴子戴帽。 父親說。

  誰又不是猴子戴帽? 母親說, 包括你那個哥兒們老韓,幾個月前不還是一個低三下四的伙夫嗎?但把那套制服一穿,不也馬上就人五人六的了嗎?

  爹,娘說得很對, 我插嘴道, 俗話說得好,人靠衣裳馬靠鞍,爹穿上這身西裝,就是個農民企業家了。

  現在,農民企業家比狗身上的跳蚤還要多。 爹說, 小通,你和嬌嬌要好好念書,將來離開這個地方,到外邊去干點正兒八經的事兒。

  爹,我正想告訴你,我不要上學了。

  你說什麼? 爹神情凜然地說, 你不上學,想幹什麼?

  我想到肉聯廠里去幹事。

  那裡有什麼事情要你去干? 爹苦笑著說, 前幾年是爹的問題,耽誤了你上學,現在,你要好好珍惜,如果你想做一個有出息的人,不像爹這樣窩囊一輩子,就要好好上學。上學,是正路;別的,都是歪門邪道。

  爹,我根本不能同意你的說法。 我振振有詞地說, 第一,我認為你並不窩囊;第二,我並不認為只有上學才是正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覺得在學校里根本學不到什麼東西,老師知道的還不如我知道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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