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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通,大人的事,你不要摻和。 爹客氣地說。

  我看小通也比你有見識。 母親氣呼呼地說, 你走了之後,真正對我們好的,還是老蘭。姚七他們,只是看我們的熱鬧。在那樣的時候,好人壞人才看得分明。

  爹,我也去。 妹妹說。

  爹長嘆一聲,說:

  好了,你們都不要說了,我去就是。

  母親從柜子里拿出一件藍色的呢料中山裝,遞給父親,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換上。

  父親嘴巴張了張,終究沒說什麼。他順從地脫下了那件油脂麻花的破夾克,將新衣換上。母親幫他扣扣子,他撥開母親的手。母親轉到他的身後,幫他抻拽,他沒有反對。

  我們一家四口出了家門,翰林大街上,春節前剛剛裝上的幾十盞路燈已經放出了光明。許多小孩子,在大街上追逐著。有一個青年,在路燈下看書。有一些男人,在路燈下抱著膀子說閒話。有四個年輕小伙子,騎著嶄新的摩托車,在大街上炫耀車技。他們故意將油門加到最大,讓摩托車發出尖厲的吼叫。村子裡還不時地響起鞭炮聲。許多人家的門前,掛著兩盞紅燈籠,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紙屑,那是鞭炮的殘骸。大年夜裡父親就感慨地說過:放鞭炮的這麼多啊,簡直像世界大戰爆發了。母親說:錢多鞭炮才多呢,這說明大家都賺了錢,這說明老蘭領導的不錯。

  我們走在翰林大街上,感到老蘭領導得的確不錯。在方圓百里範圍內的村莊裡,修通了柏油馬路、馬路旁邊安裝了路燈的,只有我們屠宰村。我們村子裡幾乎家家都蓋起了高大的瓦房,有很多戶的房子內部還進行了裝修。

  我們一家四口走在翰林大街上,父親拉著妹妹的右手,我拉著妹妹的左手,母親拉著我的左手。用這樣的方式在大街上出現,這是我們家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體驗到一種類似驕傲和幸福的感覺。妹妹很高興。父親有點不自然。母親很坦然。街上有人向我們打招呼,父親唯唯諾諾地答應著,母親慡朗地答應著。我們拐進老蘭家那條通往翰林橋的寬闊胡同時,父親更加不自然起來。這條胡同里也安裝了路燈,照耀著胡同兩邊人家貼著鮮紅對聯的黑漆大門。遠處的翰林橋上安裝了十幾盞彩燈,勾勒出了橋的形狀。在河的對面,就是鎮的機關大院,那裡更是一片輝煌。

  我知道父親的心理,他怕這些燈火。他希望這條胡同里一團漆黑,遮蔽住我們一家四口的身影。他希望我們在黑暗中完成給老蘭拜年的任務,不要讓任何人看到。我知道母親的心理恰恰相反,母親就是要讓人看到,我們去給老蘭家拜年了,我們已經與老蘭建立了親密友好的關係,這也標誌著她的丈夫我的父親,已經改邪歸正,由一個不正兒八經過日子的風流浪子,變成了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我知道在那些日子裡,村子裡有很多人議論起我們家發生的事情時,對我的母親表示了欽佩。他們說楊玉珍這個女人不簡單,能吃苦,有耐性,有遠見,明事理,是一個肚子裡有牙的厲害人物。我知道人們還說,走著瞧吧,她家的日子很快就會發達起來。

  老蘭家的大門口並不出眾,與他的鄰居家的大門口相比,他家的大門口甚至有點寒酸。他家的大門口還不如我們家的大門口氣派。我們站在他家門前的台階上,敲響了大門的門環。我們隨即聽到了狼狗的狂吠,低沉而威嚴。妹妹緊張地往我的懷裡躲避。我安慰她:

  不要怕,嬌嬌,他們家的狗不咬人的。

  母親繼續敲打門環,但除了狼狗的狂吠,沒有一點人的聲響。父親低聲說:

  還是回去吧,不一定在家呢。

  母親說: 家裡總要留個看門的吧?

  母親執拗地敲打著門環,用力不大也不小,速度不急也不慢。這意思就是說,如果不出來應門,她就要這樣一直敲下去。

  母親的努力終於得到了回報,我們先是聽到,在狗叫的間隙里,傳來拉開房門的聲音,接著傳來一個清脆的女孩聲嗓,她在對狼狗說話: 狗,不要叫了。 然後便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向大門口逼近。隨即我們聽到了門內響起了一個很不耐煩的聲音:

  誰呀?

  是我們, 母親說, 你是甜瓜吧?我是楊玉珍,是羅小通的母親,來給你們家拜年的。

  楊玉珍? 我們聽到那個女孩在大門內狐疑地自問著。

  母親戳戳我,示意我說話。我知道這個甜瓜是老蘭的獨生女兒,她已經很大了,她的母親完全可以生第二胎了,但是還沒生。我恍惚地聽人說老蘭的老婆有病,長年不出家門。我認識這個甜瓜,她一頭黃毛,通著兩道黃鼻涕,比我還邋遢。她與我的妹妹不能相比,我可是一點也不喜歡她。母親讓我說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我的面子比她還要大嗎?於是我就說:

  甜瓜,你開門,我是羅小通。

  從敞開的門fèng里探出了甜瓜的頭。我看到她已經不通黃鼻涕了,而且還穿上了一件很漂亮的小花襖。頭髮似乎也不像我記憶中那樣黃和亂。總之她比我印象中的那個女孩要好看得多。她眯fèng著眼睛打量著我,臉上的神情很怪。她的黃頭髮細眯眼睛讓我想起了不久前見到過的那批狐狸——又是狐狸,實在對不起,大和尚,我不願意再說狐狸,但狐狸總是要來找我——那批剛開始被當成珍稀動物飼養並大加繁殖的狐狸,後來根本賣不出去,只好賤價賣給我們屠宰村,被我們村的屠戶們殺死,攙在狗肉里賣了。我們村的屠戶們屠宰狐狸時也沒有忘記給它們注水,儘管給它們注水時比給牛和豬注水要困難得多,它們是那樣的狡猾和調皮。我正想著給狐狸注水的情景呢,黃頭髮的甜瓜說:

  俺爹不在家。

  我們在母親的帶領下,不由分說地擠進了她家的大門,把手扶著門邊的甜瓜擠到了一邊。我看到那幾條肥大的狼狗勇猛地跳起來,眼睛和牙齒在燈光下閃爍,鐵鎖鏈在它們的脖子下邊嘩啦啦地響。它們長得跟狼幾乎沒有區別,如果不是用鐵鏈子拴著,它們早就撲到我們身上把我們撕成了碎片。不久前我單獨闖進老蘭家請老蘭時,還沒感覺到狼狗們的可怕,但這個晚上,與父母妹妹在一起,反而感到狼狗們很可怕。擠進了她家門口我母親才說:

  甜瓜,你爹不在家也不要緊,我們看看你的娘,看看你,坐會兒就走。

  沒及甜瓜回答,我們就看到,高大的老蘭已經站在東廂房的門口了。

  那三個傢伙訓練有素,心狠手毒,將那隻母貓一網罩住,一棒子打昏,拎著尾巴,扔進了麻袋。我想站起來去營救母貓,但因為長時間跪坐腿腳麻木。我大喊著:那是只剛剛生過貓崽子的母貓,趕快把它放了!我自己感到聲音像刀子一樣尖利,但他們竟充耳不聞。他們發現了那些聚集在牆角睡覺的鴕鳥,興奮地撲上去,活像三隻餓狼。被驚醒的鴕鳥尖聲鳴叫著,與他們搏鬥。一隻公鴕鳥,飛起爪子,踢中了拿網那傢伙的鼻樑。鴕鳥們揚著脖子,先是各自無目標地亂跑,腳步踉蹌而凌亂,然後集中在一起,邁著整齊的步伐,大踏步地跑上大道。它們噗嗒噗嗒的腳步聲,從黑暗中傳來,漸漸地弱化,直至消逝。那個挨了踢的傢伙坐在地上,用手捂著鼻子,血從他的指fèng中流出來。兩個沒有受傷的傢伙把受傷的同伴拉起來,低聲安慰著。但他們一鬆手那受傷的傢伙就軟在地上,好像骨頭融化,只剩下筋肉,難以支撐身體。兩個傢伙安慰著他,他卻嗚嗚咽咽地哭起來,聲音像一個受了大委屈的小孩子。兩個傢伙中的一個,發現了那三隻死鴕鳥,興奮使他忘乎所以,就地蹦了起來,大聲說:老大,別哭了,來了肉了!哭泣的傢伙止住了哭聲,捂著鼻子的手也從臉上拿開。三個傢伙的六隻眼睛都盯著那三隻鴕鳥的屍體,愣怔了片刻。然後他們就十分高興起來,受傷的傢伙也從地上一躍而起。他們將母貓從麻袋裡倒出來。母貓在地上轉圈子,咪咪咪咪地叫喚著,看樣子頭暈得很厲害。他們妄圖將無頭鴕鳥裝進麻袋,但鴕鳥太大,麻袋太小,裝不進去。他們只好捨棄麻袋,每人拖著一隻鴕鳥的兩條腿,像拉著車子的毛驢一樣,向大道走去。我目送著他們,看到他們長長的背影在大道上搖曳。

  老蘭家的東廂房裡開著兩台電暖氣,粗大的鎢絲在透明的罩子裡紅光閃閃。我跟隨母親收破爛的幾年裡,了解了很多知識,其中就包括電器方面的知識。我知道這樣的電暖氣耗電量巨大,一般的人家根本不敢使用。屋子裡溫度很高,老蘭只穿著一件用粗毛線編織成的雞心領毛衣,襯衣領子雪白,脖子上還扎著一條紅格子的領帶。他臉上那部黃色的絡腮鬍子刮去了,頭髮理得很短,缺了半塊的耳朵顯得更加醒目。他的兩個胡楂子青青的腮幫子有些下垂,眼皮也有些浮腫,但這些都沒有影響他在我心目中的嶄新形象。他哪裡還像個農民?分明是個吃公家飯的幹部。他的打扮和做派把身穿呢料中山裝的父親一下子就比土了。看樣子老蘭並沒有因為我們的不請自來而不悅,他很客氣地給我們讓坐,還順手拍了拍我的腦袋。坐在黑色的皮沙發上,我感覺到屁股很舒服。舒服是舒服,但沒有實在感,仿佛坐在一片雲上。我妹妹在皮沙發上愉快地顛著她的小屁股,還發出了格格的笑聲。父親和母親拘謹地坐在沙發的邊緣上。他們的坐姿使他們無法感受到老蘭家這套真皮沙發的舒服。老蘭從牆角上的一個柜子里拿出一個華麗的鐵皮盒子,揭開,拿出用金色的紙片包著的巧克力,讓我和妹妹吃。妹妹咬了一點巧克力,隨即就吐了。她說:

  藥!

  不是藥,是巧克力! 我糾正著妹妹的說法,並不僅僅是向妹妹賣弄著我跟隨母親收破爛得來的知識, 吃吧,營養很好,熱量很高,運動員都吃這個。

  我看到老蘭用讚賞的眼光看著我,心中不由得暗暗得意。其實我知道的知識還多著呢。破爛就是一部百科全書,收破爛和分揀破爛的過程就是閱讀百科全書的過程。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感覺到,跟隨著母親收破爛的幾年,將使我一生受益無窮,那就是我的小學、中學和大學。

  妹妹依然不吃巧克力。老蘭從柜子里端出一個分盛著榛子、杏仁、開心果、核桃的多寶盤,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然後他蹲在我們面前,用一柄小錘子,將核桃和榛子砸破,仔細地把果肉摳出來,放在妹妹的面前。

  母親說: 村長,您別慣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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