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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徹底沉沒,大地陷入黑暗。但大道對面的會場上卻是一片燈火。豪華的轎車,絡繹不絕開來,車燈明滅,喇叭歌唱,一派富貴景象。從車上下來的人,都是時髦的小姐和尊貴的先生。他們多半穿著休閒的服裝,看似普通平常,但都是昂貴無比的名牌。我嘴巴里講述著陳年往事,外邊的情景也盡收眼底。燦爛的禮花在空中綻放那一瞬間,廟堂里一片輝煌。我看到了大和尚仿佛鍍了一層黃金的臉,感到在這一瞬間他已經是一具塗刷了金粉的木乃伊。禮花在空中連續綻放,隆隆的炮聲滾滾而來。每一簇禮花的綻放都會引起仰臉觀看的人一陣驚嘆。大和尚,就像禮花一樣——

  迷人的時刻總是轉瞬即過,痛苦的時刻總是分秒難捱。但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事情的另一方面是,迷人的時刻無限漫長,因為它總是被經歷者反覆地回憶,並在回憶的過程中不斷地添油加醋,使之豐富,使之膨脹,使之複雜,使之成為一個進去了就難以出來的迷宮。痛苦的時刻因為痛苦,經歷者就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它,即使不慎相遇,也盡力地想法逃脫,實在逃脫不了也儘量地淡化之,簡化之,遺忘之,最後使之成為一團模糊的輕煙,一口氣就能吹跑。這樣,我對那個夜晚的流連忘返的描述就找到了根據。我捨不得往前走。

  我捨不得滿天星斗、捨不得小北風的颼飀、捨不得被星光照耀著的翰林大街,更捨不得那兩匹大馬留在街道上空的美好氣味。我的身體站在自家的大門前,但我的靈魂已經跟隨著老蘭、黃豹和那兩匹幻影般的大馬而去。如果不是母親拉我,我會在街上一直站到天亮。經常聽人說靈魂出竅的故事,我原先以為那是迷信,是瞎說,但在那盛宴過後、大馬飛馳的時刻,我真切地體會到了靈魂出竅的滋味。我感到我從自己的身體內鑽出來,好像小雞啄破蛋殼出世。我的身體柔軟,輕如鴻毛,地球的引力對我幾乎沒有作用。我的腳尖只要一點地,身體就會像皮球一樣彈起來。在這個新我的眼睛裡,北風有了它的形狀,仿佛在空中流淌的水,我可以自如地將身體俯臥在風上,由它托著遊走,收發自如,隨心所欲。有幾次我的身體眼見著就要與大樹相撞,但我的意念一到,風就高高地把我托舉起來。有好幾次我眼見著無法避開迎面撞來的牆壁,但意念一到,我的身體就縮成一張接近於透明的薄紙,從牆壁的用肉眼幾乎難以發現的fèng隙中穿了過去……

  母親強行把我拖進了家門,在大鐵門被關閉時發出的鏗鏘聲里,我的靈魂才不情願地回歸原位。我一點也不誇張地說,當我的靈魂歸來時,我感到頭腦里一陣冰涼,那感覺類似於一個在外邊冰凍了許久的孩子鑽進了熱被窩,這也是靈魂存在的證明。

  父親把已經睡熟的嬌嬌送到炕上,然後把那個紅包交給了母親。母親打開紅包,顯出一沓百元大票。數一遍,十張。母親顯出惶惶不安的樣子,看了父親一眼,然後往手指上啐了一口唾沫,又將錢點了一遍。還是十張,一千元。

  這見面禮,也太重了點, 母親看著父親說, 這叫我們如何擔當得起?

  小通那裡還有呢。 父親說。

  拿過來。 母親仿佛氣呼呼地說。

  我不情願地將紅包交給母親。她照老樣子先粗點了一遍,然後又啐唾沫濡濕了手指仔細地點了一遍。也是百元的大票十張,一千元。

  在那個年代裡,兩千元可是一筆巨款。所以母親只要一想起借給沈剛眼見著血本無歸的兩千元就悲憤難平。那時買一頭能拉獨犁的犍牛也不過七八百元,而一千元,足可以買一匹拉大車的騾子。也就是說,老蘭給我們兄妹的見面禮足值兩頭大騾子。在 土地改革 的時代里,家裡如果養著兩匹大騾子,絕對會被劃成地主成分,而一旦成為了地主,苦難就對你敞開了大門。

  這可怎麼是好? 母親緊蹙著眉頭,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一樣低聲地念叨著。她的兩隻胳膊僵硬地往前伸著,脊樑也有些彎曲,手裡捏著的仿佛不是兩沓錢,而是兩塊沉重的磚頭。

  要不, 父親說, 退回去吧。

  怎麼退? 母親用煩惱的口吻說, 你去退?

  讓小通去, 父親說, 小孩子沒臉沒皮,他不會怪罪……

  小孩子也有臉有皮。 母親說。

  你決定吧,我聽你的。 父親說。

  只好暫且留下了, 母親愧疚地說, 我們這算請的什麼客?人家煮了鯽魚湯,煮了鯊魚肉餃子,還送了這樣的大禮。

  這說明,他是真心地要和我們修好。 父親說。

  其實人家根本就沒像你想的那樣雞腸小肚, 母親說, 你不在的時候,他給了我們娘倆很多幫助。拖拉機是他按廢鐵的價格賣給我們的;批房基地也沒要我們送禮。多少人送上禮也沒批到一塊滿意的地皮。沒有他,我們這房子根本蓋不起來。

  都是讓我鬧的, 父親長嘆一聲, 今後,我就給他當馬前卒吧。他投桃,咱報李。

  這錢也別亂花,先去銀行存上。 母親說, 等過了年,讓小通和嬌嬌上學。

  禮花明滅,製造著燦爛和黑暗。我心中有些惶恐,仿佛置身生與死的交界處,顧盼著陰間和陽世。在那短暫的燦爛境界中,我看到,那個頻頻出現的蘭老大,與老尼再次相會在廟前。老尼將一個襁褓遞給蘭老大,說:施主,慧明的塵緣已了,您好自為之吧。禮花熄滅,眼前的一切都沉入黑暗中。我聽到一個嬰孩的啼哭之聲。禮花開放,我看到了這個嬰孩大張著嘴巴啼哭的小臉,然後又看到了蘭老大看似冷漠的面孔。我知道他的心中漫捲著情感高cháo,因為我看到他的眼睛裡有濕漉漉的東西在閃爍。

  又是一束禮花在空中綻開,先是有四個紅色的圓環團團旋轉,然後圓環變幻成四個綠色的大字——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頃刻瓦解,變成了幾十個拖著長長尾巴的綠色流星,消逝在灰暗的夜空。又一束禮花在天上大放光明,照耀著先前的禮花留下的團團煙霧,空氣中漸漸充滿濃重的硝煙氣味,使我的咽喉發癢。大和尚,我在大城市裡流浪時,遇到過幾次熱烈的慶典,白天化裝遊行,晚上大放禮花,但像今晚這樣能夠放出文字和圖案的禮花,卻是第一次看到。時代發展,社會進步,製作禮花的技術也更上層樓。不但製作禮花的技術更上層樓,燒烤肉類的技術也更上層樓。退回去十年,大和尚,我們這地方只有用木炭烤羊肉串兒,可是現在,有韓國燒烤,日本燒烤,巴西燒烤,泰國燒烤,蒙古烤肉。有鐵板鵪鶉,火石羊尾,木炭羊肉,卵石炮肝,松枝烤雞,桃木烤鴨、梨木烤鵝……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不可以拿來燒烤。禮花燃放儀式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宣告結束。盛宴必散,好景不長;想到此處,我心悲傷。最後一顆重型禮花,拖曳著一道火線,升騰到距地五百米的高空,爆炸之後,變幻出一個紅色的大 肉 字,淋漓著火星子,像一塊剛從鍋里提出來的大肉,淋漓著汁水。觀者都仰著臉,眼睛瞪得比嘴巴大,嘴巴張得比拳頭大,好像期待著天上的肉能掉到自己嘴裡。幾秒鐘後,紅 肉 瓦解,變成了數十個白色的小傘,拖曳著白色的綢帶緩緩降落。禮花熄滅之後,我的眼前一片漆黑。過了片刻工夫,視力恢復正常。我看到,在大道對面的空地上,數百家燒烤攤子前的電燈一齊點亮。電燈上都戴著紅色的燈罩,紅光閃閃,營造出神秘的氛圍。這很像傳說中的鬼市,鬼影憧憧,鼻眼模糊,尖利的牙齒,綠色的指甲,透明的耳朵,藏不住的尾巴。賣肉的是鬼,吃肉的是人。或者賣肉的是人,吃肉的是鬼。或者賣肉的是人吃肉的也是人,或者賣肉的是鬼吃肉的也是鬼。一個人如果進入這樣的夜市,會遇到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雖然想起來後怕,但卻留下了足夠驕傲一輩子的談資。大和尚啊,您是脫離了紅塵苦海的人,自然沒有聽說過鬼市的故事。我在血肉模糊的屠宰村長大,聽說過鬼市的傳說。說一個人誤入鬼市,看到一個肥大的男人,把自己的腿放在炭火上烤著,一邊烤著,一邊用刀子割著吃。那人大驚,喊道:小心把腿烤瘸了啊。那個烤腿的人,扔下刀子,放聲大哭,因為他的腿真的瘸了。如果這個人不喊那句話,那人的腿是不會瘸的。還有一個人,起大早騎車進城去賣肉,走著走著迷失了方向,看到眼前燈火閃爍,近前一看是個熱鬧非凡的肉市,煙火繚繞,香氣撲鼻,賣肉的人大聲喊,吃肉的人滿頭汗,生意十分紅火。那人心中大喜,急忙支起車子,擺開肉案,將還散發著熱氣的燒肉拿出來,剛喊了一聲,就有成群的人圍了上來,不問價錢,這個要一斤,那個要兩斤,賣肉人切割不迭,那些人也等待不及,紛紛將錢票扔在賣肉人面前的蒲包里,抓起肉來就吃。吃著吃著,嘴臉就猙獰起來,眼睛也放出綠光。那人看事不好,提起蒲包,轉身就跑。在黑暗中跌倒了爬起來,爬起來再跑,一直跑到公雞鳴叫,東方破曉。等到天亮,才發現身處曠野。檢點那個蒲包,發現包中全是紙灰。大和尚,眼前這個燒烤夜市是雙城肉食節的重要組成部分,應該不是鬼市,即便是鬼市又有何妨?大和尚,現在的人,最喜歡和鬼打交道。現在的人,鬼見了也怕啊。那些賣肉的人,都戴著白色的圓筒高帽子,顯得頭重腳輕,站在那裡,手中忙活著,嘴巴里喊叫著,用誇張的語言,招徠著顧客。炭火的氣味和肉的氣味,混合成一種古老的氣味,十萬年前的氣味,瀰漫了這塊足有一平方公里的地方。黑色的煙霧和白色的煙霧,混合成彩色的煙霧,升騰到空中,把夜遊的鳥兒熏得暈頭轉向。吃肉的紅男綠女們,個個喜氣洋洋。有的一手提著啤酒瓶子,一手攥著一串羊肉,吃一塊肉,灌一口酒,打一串飽嗝。有的男女對面,女的把一塊肉送到男的嘴裡,男的隨即把一塊肉送到女的嘴裡。有的更加親密:男女對面,合叼著一塊肉,一口口地吃進,直到把肉吃完,然後兩個人的嘴巴合在一起親嘴,圍觀的人齊聲喝彩。大和尚,我很餓,也很饞,但我發過重誓,不再吃肉。我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您對我的考驗。我用訴說,抵抗誘惑。

  春節前後,我們家發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首先要說的是,在元旦過後的第四天,也就是宴請過老蘭的第二天上午,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把借人家的餐具和家具清洗乾淨,父親和母親一邊洗碗涮盆一邊說著閒話。所謂閒話,其實不閒,因為他們的話頭用不了三言兩語就繞回到與老蘭有關的事情上了。我聽夠了他們的絮叨,便跑到院子裡,將那塊遮蓋著大炮的帆布揭下來,然後拿出黃油,對我的大炮進行入庫前的最後一次保養。隨著我們家和老蘭的關係的修復,我的敵人已經不存在了。但即便敵人不存在了,我的武器也必須好生保存。因為我聽到父母親在那幾天的談話中,反覆地提到一句話,那就是: 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也就是說,今天的敵人,很可能是明天的朋友;而今天的朋友,很可能是明天的敵人。而從朋友轉化成的敵人,總是比一般的敵人還要兇殘百倍。所以,我必須把我的大炮好生存放,一旦需要,拉出來就能投入戰鬥,我決不把它當廢鋼鐵賣給廢品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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