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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老蘭內穿著一身毛料軍服,外披著一件黃呢子大衣,打著響亮的哈哈出現在我家的燈光和燭光里。他的軍服是真正的軍服,衣領上和肩膀上有綴過領花和肩章的痕跡。他的大衣也是真正的校官大衣,金屬的扣子光彩奪目。十幾年前,在我們那裡,穿毛料軍裝,是鄉鎮幹部的標誌,就像傳說中的七十年代,穿灰色 的確良 中山裝是公社幹部的標誌一樣。老蘭雖說是一個村幹部,但他也敢穿著毛料軍裝招搖過市,可見老蘭不是個一般的村幹部。村子裡傳說,老蘭與市長是拜把子兄弟,根本就沒把鄉鎮長放在眼裡。反倒是那些鄉鎮長,為了升官,為了發財,需要經常地來與他套套近乎。

  老蘭進了我家燈火輝煌的堂屋,把肩膀一聳,那件黃呢子的大衣隨即就落到了緊跟在他的身後、看起來缺心少肺實際上聰明透頂的黃豹手裡。黃豹接過大衣,畢恭畢敬地站在老蘭身後,好像一根旗杆。他是那位放下屠刀後飼養菜狗的黃彪的堂弟,當然也是黃彪那個漂亮的小媳婦的堂小叔子。他一身好武功,能舞槍弄棒,會飛檐走壁,名義上是村子裡的民兵連長,實際上是老蘭的保鏢。老蘭對他說: 出去等著吧。

  怎麼能出去呢? 母親熱情地說, 請坐請坐!

  但是那黃豹一閃身就出了堂屋,消失在我家院子裡。

  老蘭搓搓手,歉意地說: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去市里談項目,回來晚了。冰天雪地,車不敢開快。

  村長日理萬機,還能賞臉前來,實在讓我們感激不盡…… 父親縮手縮腳地站在圓桌一側,咬文嚼字地說。

  哈哈,羅通, 老蘭乾笑了幾聲,說, 幾年不見,你可是大變了!

  老了, 父親摘下帽子,摸摸自己的光頭,說, 滿頭白髮了。

  我不是說你這個, 老蘭說, 大家都在老,我是說,幾年不見,你變得會說話了,那股子野勁兒沒有了,說話文縐縐的,簡直像一個知識分子了嘛!

  您這是拿我開心, 父親說, 前幾年我辦了些糊塗事,經過這些年波折,認識到是我不對,還請您多加原諒……

  這是說的哪裡的話? 老蘭似乎是無意地摸了一下那扇破耳朵,寬宏大量地說, 人生在世,誰也要辦幾件糊塗事,連聖人和皇帝也不能例外。

  好啦,不說這些了,請坐吧,村長。 母親熱情地張羅著。

  老蘭與父親謙讓一會,還是坐在了那把從母親的表姐家借來的木椅子上。

  都坐,都坐, 老蘭說, 大家都坐,楊玉珍,你也不要忙活了。

  菜都涼了,我給你們炒個雞蛋吧。 母親說。

  先坐下, 老蘭道, 我讓你炒你再炒。

  老蘭坐在正中,旁邊的兩條長凳上,依次坐著我、母親,嬌嬌、父親。

  母親擰開一瓶酒,將杯子一一倒滿,然後端起杯子,說:

  村長,感謝您賞臉,到俺這窮家寒舍來坐坐。

  羅小通這樣的大人物親自去請,我怎敢不來? 老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 我說的對不對?羅小通大人?

  我們家是從來不請客的, 我說, 請誰是看得起誰。

  不許胡說, 父親瞅我一眼,然後又用歉疚的腔調說, 小孩子說話,沒遮沒攔,您別在意。

  他說得很好嗎, 老蘭道, 我喜歡心高氣傲的孩子,從小看大,羅小通前途不可限量。

  母親把一條雞腿夾到老蘭面前的碟子裡,說:

  村長,您可別誇他,小孩子不能夸,一夸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老蘭把那條雞腿夾到我面前的碟子裡,然後又從盤子裡把另一條雞腿夾到一直偎在父親身邊的嬌嬌面前。我看到他的眼睛裡閃爍著淒涼的愛憐之光。

  快謝謝大大。 父親說。

  謝謝大大。 嬌嬌說。

  叫什麼名字? 老蘭問父親。

  嬌嬌。 母親說, 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老蘭將盤裡的肉魚往我和嬌嬌的碟子裡夾了許多,然後說:

  吃吧,孩子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您吃, 母親說, 別嫌孬。

  老蘭夾了一顆花生米放在嘴裡咀嚼著,說:

  如果為了吃,我何必到你們家來?

  我們知道, 母親說, 您是村長,光榮稱號一大堆,市里省里都掛號的大人物,這世界上大概沒有您沒吃過的東西了。請您來,無非是表表心意。

  給我倒杯酒。 老蘭把酒杯遞到母親身邊,說。

  真對不起…… 母親說。

  給他也倒上呀! 老蘭指指父親眼前的酒杯。

  真對不起…… 母親倒著酒說, 從來沒有請過客,不知道如何招待客人。

  老蘭端起酒杯,舉到父親面前,說:

  老羅,當著孩子的面,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從今之後,如果你瞧得起我老蘭,咱們就一起幹了這杯!

  父親手抖著,端起酒杯,說:

  我是拔了毛的公雞颳了鱗的魚,沒什麼起色了。

  沒那事, 老蘭將杯子重重地在桌子上,目光逼著父親的臉,說, 我知道你是誰,你是羅通!

  雄壯的音樂聲中,數千隻肥胖的肉鴿,撲稜稜地飛向了七月的天空。緊跟著鴿子們飛上去的,還有數千隻彩色的氣球。鴿子從廟宇的上空飛過,十幾片灰色的羽毛落下來,與那些沾了血污的鴕鳥羽毛混在一起。未遭厄運的鴕鳥們擁擠在大樹下,好像大樹就是它們的保護傘。那三隻被黃豹殘害的鴕鳥,橫屍廟前,觸目驚心。蘭老大站在廟門前,仰臉看看天上那些在北風吹拂下正向南方移動的氣球,悲傷地嘆了一口氣。一個面色紅潤、頭髮雪白的老尼,在兩個年輕尼姑的攙扶下,從廟堂後邊轉出來,在蘭老大面前立定,不卑不亢地說:這位施主,喚老尼前來,有何吩咐?蘭老大抱拳至胸前,深深地做了一個揖,道:師太,我妻子沈瑤瑤暫居貴庵,有勞師太照應。老尼道:施主,瑤瑤女士已經落髮為尼,法號慧明,望施主不要打擾她的清修,這也是她的意思,托老尼向施主轉達。三個月後,她還有一件重要的東西交給施主,請施主到時前來領取。老尼告辭了。蘭老大掏出一張支票,說:師太,我看到貴庵年久失修,願捐一筆款修繕廟堂,望師太笑納。老尼合掌胸前,道:施主慷慨捐贈,功德無量,菩薩保佑施主福壽安康!蘭老大將支票遞給老尼身後的年輕尼姑,那尼姑笑盈盈地接了,低頭一看數額,驚訝得眉毛飛舞起來。我看到,這個年輕尼姑杏眼桃腮,紅唇白牙,青青的頭皮,煥發著青春氣息。站在老尼身後的另一個年輕尼姑,嘴唇豐滿,眉毛漆黑,皮膚光滑如玉。我很為這樣的女子當了尼姑遺憾。大和尚,我知道這種想法十分鄙俗,但我必須把心中的想法說出來,否則我的罪惡會更加深重,您說對嗎?大和尚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大會進行第五項:團體操表演開始——主會場上的大喇叭又驚天動地地轟鳴起來——第一章:鳳凰來儀,百獸率舞。主會場那邊一陣喧譁,接著就寧靜下來。喇叭里放出古樸的音樂,聽起來讓人發思古之幽情。我看到蘭老大近乎痴迷地看著老尼姑師徒三人的背影。灰色的僧衣,雪白的衣領,青白的光頭,看上去是那樣的清慡。兩隻彩色的鳳凰,在會場上空盤旋著,營造出高貴神秘的氣氛。我早就聽說,這次肉食節因為是第十屆,格外隆重,開幕式上將有精彩的表演。這兩隻由高手風箏藝人扎制而成在空中拖曳著長尾巴盤旋的鳳凰,就是一個精彩的細節吧。至於百獸率舞,我相信那會是真獸和假獸聯合上場。雙城市什麼獸都有,但缺少麒麟,就像什麼鳥都有,就是缺少鳳凰一樣。我還知道,老蘭的華昌駱駝舞蹈隊必將在這場舞蹈中大顯身手。老蘭的鴕鳥舞蹈隊慘遭瓦解,真是可惜。

  老蘭幾句奉承話,使我得意洋洋,心花怒放,身體膨脹,一瞬間就取得了與大人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在他們頻頻乾杯時,我也把自己面前那個盛水的白碗倒空,伸到母親面前,說:

  請給我一點酒。

  母親驚訝地說: 怎麼,你也要喝酒?

  父親說: 小孩子,不要學這些毛病。

  我說: 我的心情很好,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好的心情了,而且我也看出了,你們的心情也很好,所以,為了慶祝我們的好心情,我要求喝一點酒。

  老蘭眼睛發著光,說:

  絕妙啊,小通賢侄。言之有理,順理成章。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的人,不管年齡大小,絕對有了喝酒的權利。來吧,我給你倒上。

  母親說: 蘭大哥,您別慫他,他擔當不起。

  把瓶子給我, 老蘭說, 根據我的經驗,在這個世界上,有兩類人不能得罪。一類是那些青皮流氓光棍漢,屬於流氓無產階級吧,這些人站著一根躺下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有家有業的人、有根有後的人、有權有勢的人,都不敢跟他們較勁。還有一類就是那些其貌不揚的、流著黃鼻涕、灰腚瓦爪的、像癩皮小狗一樣被人用腳踢來踢去的孩子,這樣的孩子成為土匪、強盜、大官大將的可能性比那些有禮有貌、衣衫整潔的好孩子大得多。 老蘭往我的碗裡倒了一些酒,說, 來吧,羅小通羅先生,老蘭敬您一杯!

  我豪邁地端起碗,與老蘭手中的酒杯相撞,瓷與玻璃,發出了異樣的響聲,是那樣賞心悅耳。老蘭一飲而盡,說, 先喝為敬! 然後將酒杯倒過來,顯示他的忠實, 我幹了,您隨便。 他繼續說。

  我的嘴唇未觸及酒之前就嗅到了濃烈的、辛辣的、刺鼻的酒氣,感覺有些不妙,但還是極其興奮地喝了一大口。我感到口腔里仿佛燃起了一團火,然後這火就順著咽喉,一路燃燒著、燎烤著,滾到我的腸胃中去了。母親把我的碗奪過去,說:

  行了,嘗嘗滋味就行了,長大了再喝。

  不,我要喝。 我伸出手去,討要我的酒碗。

  父親擔憂地看著我,但是他沒有表示態度。老蘭把酒碗接過去,將碗中的酒倒進自己的杯子裡,說:

  賢侄,能發能收,才是男子漢的氣魄。我分你一杯,剩下的,你幹了。

  他的酒杯和我的酒碗第二次碰在一起,一聲響亮,各自幹了。

  我很好,我對他們說,我感覺很好,我的感覺從來沒有這樣好過。我感到要漂起來了,不是飄,不是在風中飄,在風中飄的那是雞毛;我是在水上漂,我是一顆圓溜溜的西瓜在河裡漂……我的眼睛,忽然地被嬌嬌妹妹的油膩膩的小爪子吸引了過去。我這才想到,在我們大人們乾杯敬酒的時候,竟然把這個水晶一樣透明的、千嬌百媚的小妹妹忘記了。但我的妹妹是十分聰明的,就像她的哥哥我羅小通一樣地聰明。在大人們鬧騰時,她遵循著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的古訓,不用筷子,用那別彆扭扭的玩意兒幹嘛?用手,朝著那些盤子裡的肉魚或是其他的好吃的東西,發動了一次又一次的偷襲。她的手上全是油,兩個腮幫子上也是油。當我注視著她時,她對我一笑,十分地嫵媚可愛。我的心中溫暖無比,連每到冬天就長滿凍瘡的腳也仿佛浸泡在熱水裡,麻麻痒痒的可喜。我捏起鳳尾魚罐頭中最漂亮的一條鳳尾魚,將身體探過圓桌,把魚舉到妹妹臉面的上空,說: 張嘴! 妹妹揚起臉來,順從地張開嘴巴,像小貓一樣把魚吞了。我說: 放開肚皮吃吧,妹妹,天下是我們的了,我們已經從苦難的泥坑裡爬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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