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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候車的人少,其實並不大的候車室顯得寬大空曠。父親和他的女兒蜷縮在候車室中央那張緊靠著火爐子的木格子條椅上,在他們周圍,散亂地坐著十幾個候車的人。父親低垂著頭,溫暖的陽光從混濁的玻璃窗戶透進來,使他的頭髮閃爍著銀灰色的光澤。父親低著頭抽菸,一縷縷青白的煙霧從他的臉下升上來,圍繞著他的頭顱久久不散,好像那些煙霧不是從他的嘴巴鼻子裡噴出,而是從他的頭腦里漏出來的。煙的氣味很難聞,仿佛是在燃燒破布和廢舊的皮革。父親已經落魄到沿街撿煙屁股的卑賤地步,與那些乞丐一般無二。不,連乞丐也不如。我知道,某些乞丐其實過著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他們抽名煙,喝洋酒,白天穿著破衣爛衫在大街上變著花樣要錢,到了夜晚,就換上西裝革履去歌廳唱歌,唱完了歌還要去泡妞。我們村子裡的袁七就是這樣的高級乞丐,他的足跡遍及全國各大城市,經多見廣,閱歷豐富,能夠惟妙惟肖地模仿十幾種方言,甚至還能講幾句俄羅斯語,一開口就透出不凡,連村子裡的絕對權威老蘭也對他敬仰三分,不敢在他的面前拿大。他的家裡有一個模樣端莊的老婆,有一個正在念初中而且成績優良的兒子,據他自己說他在十幾個城市裡都有家眷,他過上了走到哪裡哪裡有家的幸福生活。袁七吃的是海參鮑魚,喝的是茅台五糧液,抽的是玉溪大中華!這樣的乞丐,給個知縣也不換!我的父親如果能當上這樣的乞丐,也算我們老羅家的光榮。可惜,他窮得半死不活,竟然落魄到了在大街上撿煙屁股的地步。

  候車室里暖洋洋的,瀰漫著一股夢幻般的氣氛。那些候車的人,多半把頭低垂在胸前,活像一隻只打盹兒的雞。他們的面前都擺著大包小包,還有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只有兩個男人,不成雞樣,面前也沒有行李,兩個磨得邊緣發白的人造革黑提包,放在腿邊。他們兩個身體仄歪著坐在條椅上,面孔對著面孔。兩人之間的條椅上鋪開一張報紙,報紙上放著一堆切成了條狀的、火紅色間雜著慘白色的豬耳朵,儘管夾雜著三分腥氣,但七分還是肉香。我知道這是死豬的肉,也就是說是先因為生病死了,然後經過處理使它們光彩照人的肉。在我們這裡,無論你是豬瘟、牛丹毒還是什麼口蹄疫,都有辦法把它們加工處理成看上去很美的食品。貪污不是犯罪但浪費是極大的犯罪——這是我們村長老蘭發表的反動言論,憑著這句話就可以槍斃了這個雜種。他們在喝酒吃肉。白酒,當地的燒酒,名牌,柳公家酒,柳公是何許人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個柳公家根本就不燒酒,是後人們拉大旗做虎皮,冒用了他家的名義。酒氣熏人,不是正經氣味,很可能是用甲醇勾兌的,啊,甲醇,甲醛,全中國人民都是化學家,甲醛和甲醇就是金錢。我咽了一口唾沫,看到他們把那個翠綠的酒瓶子遞來遞去,兒咂兒地啁,在喝酒的間隙里,不用筷子,用手指,捏著豬耳朵條兒,往嘴裡塞。其中那個瘦臉的,還故意地把頭仰起來,讓手中的豬耳朵條兒往嘴裡落,仿佛是故意饞我。他是在故意饞我,這個壞種,這個jian人,看樣子像個煙販子,或是個偷牛賊,反正不是個好人,神氣什麼?不就是喝酒吃肉嘛?如果我們家想吃,會比他們吃得好。我們屠宰專業村的人,具有辨別死豬肉還是活豬肉的能力,決不會像他們這樣把死豬肉吃得津津有味。當然了,實在沒有活豬肉,死豬肉也可以吃一點。老蘭說過,中國人民的身體有著超強的化腐朽為營養的能力。我看看母親手裡的豬頭,咽了一口唾沫。

  父親似乎感覺到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大概想不到是誰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抬起頭,臉色紫了一下,黃牙齜出,尷尬表情上了臉。倚靠在他的身邊打盹兒的他的女兒我的妹妹嬌嬌也醒了。這個睡眼惺忪的小女孩臉蛋子紅撲撲的,很是可愛。她把身體往父親身邊靠靠,從父親的腋下偷眼看著我們。

  母親吭了一聲,裝咳嗽。

  父親也吭了一聲,也是裝咳嗽。

  嬌嬌咳嗽著,臉漲得更紅了。

  我知道妹妹感冒了。

  父親用他的粗糙的大爪子,拍打著嬌嬌的脊樑,想以此來制止她的咳嗽。

  嬌嬌吐出一口黏液,然後哭起來。

  母親把豬頭遞到我的手裡,彎下腰去抱嬌嬌。嬌嬌尖厲地哭著,將身體更緊地靠在父親的腋下,好像母親的手上有刺,仿佛母親是一個倒賣兒童的人販子。經常有倒賣兒童的人販子和倒賣女人的人販子到我們村子裡來轉悠,因為我們村很有錢。那些人販子到我們村子裡來時,並不是牽著小孩或是捆著婦女,他們很狡猾。他們總是偽裝成賣木梳的或是賣刮頭篦子的,在村子裡串來串去。那個賣刮頭篦子的人販子,很好的口才,很好的表演能力,妙語連珠,妙趣橫生,為了證明他的篦子質量好,他用篦子當著我們的面鋸斷了一隻皮鞋。

  母親直起腰,退後一步,雙手放在胸前搓著,好像要尋求幫助似的往四周看看,然後將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大約有三秒鐘,然後她的目光就渙散了。母親臉上無助的表情讓我心中酸楚,畢竟,她是我的親娘。她停止了搓手,目光低垂,瞅著地面,也許是瞅著父親腳上那雙雖然沾滿了泥巴,但依然很顯氣派的高牛皮靴子。這是父親身上惟一還能顯示出他當年的豪氣的東西了。母親低聲地、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

  早晨,我把話說狠了……天冷,活累,心情不好……我來向你賠不是了……

  父親忙亂地挪動著身體,仿佛生了虱子。他搖擺著一隻手,結結巴巴地說:

  您千萬別這樣說,您罵得對,罵得好,惹您生氣了,該賠不是的是我……

  母親把豬頭從我的手中接過去,遞給我一個眼色,說:

  還傻不愣地站著幹什麼?幫你爹拿著東西,回家!

  母親說完了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便轉身朝大門走去。在老式的彈簧大門喀啦啦的響聲里,豬頭雪白地一閃便不見了。我聽到母親在拉門時還惡聲惡氣地罵了一句:

  這破門……

  我幾乎是雀躍著蹦到了父親面前,把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搶過來。父親伸手扯住了挎包的背帶,眼睛直直地看著我說:

  小通,回去跟你娘好好過日子吧,我不想拖累你們

  了……

  不, 我扯著挎包,執拗地說: 爹,我要你回去!

  鬆開手, 父親嚴厲地說,但他的神情馬上又變得淒涼起來, 兒子,人要臉,樹要皮,爹雖然落到了這步田地,但還是個男人,你娘說得對,好馬不吃回頭糙……

  可是俺娘已經向你賠了不是……

  兒子, 爹神色黯然地說, 人怕傷心,樹怕傷根…… 爹用了一點力氣,將挎包從我的手裡拿去,然後對著大門揮揮手,說, 去吧,好好孝順您娘去吧……

  我的眼睛裡頓時涌滿了淚水,抽噎著說:

  爹,您真的不要我們了嗎?……

  爹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說:

  孩子,不是我不要你們,不是那麼一回事,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應該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

  去吧, 父親果斷地說, 去吧,不要在這裡煩我了! 他提著挎包,拉著嬌嬌站起來,四處張望著,好像要選擇一個更加合適的安身之處,周圍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們,父親目若無人,挾起嬌嬌挪到了靠近窗戶的一張殘破的條椅上。在落座之前,他鼓著眼睛瞪著我,怒吼道: 你怎麼還不走!?

  我膽怯地往後退了一步,在我的記憶里,父親還從來沒有用這樣兇惡的態度對待過我。我回頭望望大門,希望能從母親那裡得到指示,但大門冷漠地關閉著,只有風,攜帶著潔白的小雪花,從門fèng里鑽進來。

  一個身穿藍色制服、頭上戴著一頂硬殼帽子的中年女人手提著一個紅色的電喇叭,從候車室旁邊的耳房裡,一邊吆喝著一邊走出來:

  檢票啦檢票啦,384次去東北的排隊檢票啦!

  候車室里的人慌亂地站起來,將大包小包掄到肩膀上,一窩蜂地擁擠到檢票口前。那兩個男人加快速度將酒瓶子裡的酒喝盡,把報紙上的豬耳朵吃光,然後抹抹油汪汪的嘴巴,打著嗝兒,搖搖擺擺地往檢票口走去。父親抱著嬌嬌,跟隨在這兩個醉醺醺的男子後邊。

  我死死地盯著父親的背影,希望他能回頭看我一眼。直到這時我的心中還是存在著幻想,我不相信父親會這樣決絕地走了。但父親沒有回頭,他的骯髒的舊大衣背部油膩發亮,好像一堵冰涼的屠戶家的牆壁。只有伏在父親懷裡的嬌嬌,從父親的肩頭上抬起她的小臉,偷偷地望著我。檢票口通往站台的鐵柵欄門還關閉著,那個穿藍制服的女人站在旁邊,胳膊抱在胸前,漠然地等待著。

  遠處傳來了火車的轟鳴聲,仿佛腳下的地面都在打戰。緊接著是火車尖厲高亢的鳴笛聲,透過鐵柵欄,我看到,那列古老的蒸汽機車,噴吐著濃稠的黑煙,野蠻地進了站。

  藍制服女人拉開鐵柵欄門,開始檢票。人群往前擁擠著,好似一團沒嚼爛的肉著急地擠進咽喉。只片刻工夫,父親就到了檢票員的身邊。我知道一切都完了,父親只要穿過了這道鐵柵欄,就永遠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就在父親將手中那張皺皺巴巴的車票遞到檢票員手中那一刻,我站在距離父親五米遠近的地方,聲嘶力竭地喊叫了一聲:

  爹——!

  父親的雙肩聳動了一下,仿佛被子彈擊中了後背。但他依然沒有回頭。我看到遒勁的小北風夾帶著雪花從洞開的門口撲進來,糾纏著他,宛如糾纏著一棵枯黃的樹。

  檢票員滿臉狐疑地打量著父親,然後又用古怪的眼神掃描了我。她眯fèng著眼,翻來覆去地看著父親遞給她的那張車票,好像那是一張假票。

  後來我反覆回憶,也想不起母親是怎樣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父親的背後。她左手依然提著那個白裡透紅的豬頭,右手直伸出去,像個指點江山的大人物一樣,指著父親明晃晃的脊背。我也不知道母親在什麼時候把那件藍燈心絨的外套的扣子解開,閃出了那件大紅色的、像燃燒的火炭一樣的化纖高領毛衣。母親的這個像女英雄一樣的造型,至今還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里,讓我想起來就百感交集。母親指點著父親的後背用尖厲的聲音叫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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