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杜大爺說:“那盤子裡分明還剩下半盤嘛!”

  我說:“您看不出來?那是他們給麻嬸留的。”

  杜大爺說:“你這個小兔崽子的話,我從來都是半信半疑。”

  但我知道他已經相信我也沒吃到牛蛋子,我從他的喘息聲中得知他的心裡得到了平衡。他從懷裡摸出煙鍋,裝上煙,用那個散發著濃厚汽油味的打火機打著火。辛辣的煙味如同尖刀,刺破了槐花的香氣。夜已經有些深了,村子裡的燈火都熄滅了。天上沒有月亮,但星星很多。銀河有點燦爛,有流星滑過銀河。河裡的流水聲越過河堤進入我們的耳朵,像玻璃一樣明亮。槐花團團簇簇,好像一樹樹的活物。南風輕柔,撫摸著我的臉。四月的夜真是舒服,但我想起了地肥水美的杜五花,又感到四月的夜真真令人煩惱。大小魯西呼吸平靜,雙脊呼吸重濁。它們的肚子裡咕嚕咕嚕響著,我的肚子也咕嚕咕嚕響著。因為我跟牛打交道太多,所以我也學會了反芻的本領。剛才吞下去的牛蛋子泛上來了,我本來應該慢慢地咀嚼,細細品嘗它們的滋味,但我生怕被比猴子還要精的杜大爺聞到,所以我就把它們強壓回去。我的心裡很得意,這感覺好像在大家都斷了食時,我還藏著一碗肉一樣。現在我不能反芻。我往杜大爺身邊靠了靠,說:“大爺,能給我一袋煙抽嗎?”

  他說:“你一個小孩子,抽什麼煙?”

  我說:“剛才你還叫我老人家,怎麼轉眼就說我是小孩子了呢?”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人哪,只能什麼時候說什麼時候的話!”他把煙鍋子往鞋底上磕磕,憤憤不平地說:“退回20年去,別說它娘的幾隻臊乎乎的牛蛋子,成盤的肥豬肉擺在我的面前,我也不會饞!”

  我說:“杜大爺,您又吹大牛啦!”

  “我用得著在你這個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爺說,“我對你說吧,那時候,每逢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頂現在七斤還要多,不割肉,必買魚,青魚,巴魚,黃花魚,披毛魚,墨斗魚……那時候,馬桑鎮的魚市有三里長,槐花開放時,正是鱗刀魚上市的季節,街兩邊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睜眼。大對蝦兩個一對,用竹籤子插著,一對半斤,兩對一斤,一對大蝦只賣兩個銅板。那時候,想吃啥就有啥,只要你有錢。現在,你有錢也沒處去買那樣大的蝦,那樣厚的鱗刀魚,嗨,好東西都弄到哪裡去了?好東西都被什麼人吃了?俺大女婿說好東西都出了口了,你說中國人怎麼這樣傻?好東西不留著自己吃,出什麼口?出口換錢,可換回來的錢弄到哪裡去了?其實都是在胡弄咱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麼好胡弄的。大家嘴裡不說,可這心裡就像明鏡似的。現在,這麼大個公社,四十多個大隊,幾百個小隊,七八萬口子人,一個集才殺一頭豬,那點豬肉還不夠公社幹部吃的。可過去,咱馬桑鎮的肉市,光殺豬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台,還有那些殺牛的,殺驢的,殺狗的,你說你想吃什麼吧。那時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餅催得油光水滑,走起來晃晃蕩盪,好似一座肉山,一頭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簡直就像豆腐,放到鍋里煮,一滾就爛,花五個銅子,買上一斤熟牛肉,打上四兩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著吃著,聽著聲,看著景,你想想吧,那是個什麼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說:“杜大爺,您是編瞎話騙我吧?舊社會真有那麼好?”

  杜大爺說:“你這孩子,誰跟你說舊社會好了?我只是跟你說吃肥牛肉喝熱燒酒的滋味好。”

  我問:“你吃肥牛肉喝熱燒酒是不是在舊社會?”

  他說:“那……那……好像是舊社會……”

  我說:“那麼,你說吃肥牛肉喝熱燒酒好就等於舊社會好!”

  他惱怒地蹦起來:“你這個熊孩子,這不是畫了個圈讓我往裡跳嘛!”

  我說:“不是我畫了圈讓你往裡跳,是你的階級立場有問題!”

  他小心翼翼地問:“小爺們兒,您給我批講批講,什麼叫階級立場?”

  我說:“你連階級立場都不懂?”

  他說:“我是不懂。”

  我說:“這階級立場嘛……反正是,舊社會沒有好東西,新社會都是好東西;貧下中農沒有壞東西,不是貧下中農沒有好東西。明白了嗎?”

  他說:“明白了明白了,不過……那時候的肉魚什麼的確實比現在多……”

  我說:“比現在多貧下中農也撈不到吃,都被地主富農吃了。”

  “小爺們兒,你這可是瞎說,有些地主富農還真捨不得吃,有些老貧農還捨得吃。比如說方老七家,老婆孩子連條囫圇褲子都沒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糧食來,趕緊著祟,換來錢買魚買肉,把糧食糟光了,就下南山去討飯。”

  我說:“你這是造謠污衊老貧農!”

  他說:“是是是,我造謠,我造謠。”

  我們並排坐著,不言語了。夜氣濃重,而且還有了霧。河裡一傳來蛤蟆的叫聲。

  他自言自語道:“蛤蟆打哇哇,再有30天就吃上新麥子面了……新麥子面多筋道哇,包餃子好吃,擀麵條好吃,烙餅好吃,蒸饅頭也好吃……那新饅頭白白的,暄暄的,掰開有股清香味兒,能把人吃醉了……”

  我說:“杜大爺,求您別說吃的了!您越說,我越餓!”

  “不說了,不說了,”他點上一鍋煙,悶悶地抽著,煙鍋一明一暗,照著他的老臉。

  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他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羅漢,咱不能這樣傻,”他說,“反正咱不讓牛趴下就行了,你說對不對?”

  我說:“對呀!”

  他說:“那咱們倆為什麼不輪班睡覺呢?”

  “萬一它們趴下呢?”我擔心地說。

  他站起來檢查了一下牛韁繩,說:“沒事,我敢保證沒事。韁繩斷不了,它們就趴不下。”

  我說:“那我先回家睡去了。”

  他說:“你這個小青年覺悟太低了,我今年68了,比你爺爺還大一歲,你好意思先回去睡?”

  我說:“你這個老頭覺悟也不高,你都68了,還睡什麼覺?”

  他說:“那好吧,我出個題給你算,你要是能算出來,你就回家睡覺,你要是算不出來,我就回家睡覺。”

  不等我答應,他就說開了:“東南勞山松樹多,一共三萬六千棵,一棵樹上九個權,一個權里九個窩,一個窩裡九個蛋,一個蛋里九個雀,你給我算算一共有多少雀?”

  上學時我一聽算術就頭痛。十以內的數我掰著手指頭還能算個八九不離十,超過了十我就犯糊塗。杜老頭子開口就是上萬,我如何能算清?再說了,我要能把這樣大的數算清楚,我還用得著半夜三更來遛牛嗎?

  我說:“杜老頭,你別來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憑什麼要費那麼多腦子?”

  杜大爺嘆息:“現如今的孩子怎麼都這樣了?一點虧都不吃。”

  我說:“現如今的老頭也不吃虧!”

  杜大爺說:“碰上你這個小雜種算是碰上對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這裡熬著。”

  杜大爺一屁股坐在地上,巴嗒巴嗒地抽菸。

  我背靠著一棵槐樹坐下,仰著臉數天上的星星。

  在朦朧中,我聽到三頭小公牛罵聲不絕。它們的大嘴一開一合,把涼森森的唾沫噴到我的臉上。大小魯西罵了我幾句就不罵了,雙脊卻不依不饒,怒氣衝天。它說:你這個小雜種,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說我把十三頭母牛都跨了一遍?你讓老董同志下那樣的狠手。把我的蛋子騸了。你不但讓老董同志把我的蛋子騸了,你還把我的蛋子吃了。大小魯西幫腔道:他把我們的蛋子也吃了。雙脊說:“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這個小雜種是如此地殘忍。我大喊冤枉,但我的喉嚨被一團牛毛堵住了,死活喊不出聲來。雙脊對大小魯西說:夥計,咱們這輩子就這麼著了,雖然活著,但丟了蛋子,活著也跟死了差不了。咱們以前怕這小雜種,現在還有什麼可怕的?大小魯西說:的確沒有什麼好怕的了。雙脊說:既然沒有什麼好怕的了,那咱就把這小雜種頂死算了,咱們不能白白地讓這小雜種把咱們的蛋子吃了。大魯西道:兄弟們,你們有沒有感覺?當他吃我們的蛋子時,我的蛋子像被刀子割著似地痛。我真納悶,明明地看到他們把我們的蛋子給摘走了,怎麼還能感到蛋子痛呢?雙脊和小魯西說:我們也感覺到痛。雙脊說:他們不仁,我們也不必講義。我看咱們先把這個小雜種的腸子挑出來,然後咱們再去跟麻子他們算帳。我把身體死勁地往樹幹上靠著,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我大喊,但只能發出像蚊子嗡嗡一樣的小聲音。我說:牛大哥,我冤枉啊……我也是沒有辦法子呀……隊長讓我干,我不能不干……雙脊,雙脊你難道忘了?去年冬天我用我奶奶那把破木梳子,把你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我從你身上刮下來的虱子,沒有一斤也有半斤,大魯西,小魯西,我也幫你們梳過毛,拿過虱子,如果沒有我,你們早就被虱子咬死了……你們當時都對我千恩萬謝,雙脊你還一個勁地用舌頭舔我的手……你們不能忘恩負義啊……我的聲音雖然細微但它們聽到了。我看到它們通紅的眼睛裡流露出了一絲溫情。我抓緊時機,搖動三寸不爛之舌,盡揀那些懷念舊情的話說。我看到它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好像有放過我的意思。我說:牛兄弟們,只要你們饒了我,我這輩子不會忘了你們,等我將來有了權,一定把最好的糙料給你們三個吃。我保證不讓你們下地幹活,夏天我給你們扇扇子,冬天我給你們fèng棉衣。我要讓你們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牛,最最幸福的牛……在我的甜言蜜語中,我看到大小魯西的眼睛裡流出了淚水。雙脊說:我們不用你扇扇子,你也不可能給我們扇扇子;我們不用你fèng棉襖,你也不可能給我們fèng棉襖。你自己都找不到個人給你fèng棉襖。你的好話說得過了頭,所以讓我聽出了你的虛偽。你的目的就是花言巧語地矇混過關,然後你撒開兔子腿兒,跑一個蹤影不見。我說:牛大哥呀,村里人說話說了算,一片真心可對天。雙脊道:你甭給俺唱戲文,您這幾句俺們從小就聽。接下來是“擒龍跟你下海,打虎跟你上高山”,對不對?我連聲說對。雙脊對大小魯西說:夥計們趁著天還沒亮,咱們把這小雜種收拾了吧!它們豎起鐵角,對準我的肚皮頂了過來。我怪叫一聲,睜開眼,看到一輪紅日已從河堤後邊升起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