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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二嫁給了東北大興安嶺的林業工人,回來走娘家兩口子都戴著狐狸皮帽子,穿著條絨褲子、平絨褂子。老三嫁給縣公安局的狼狗飼養員,雖有個不好聽的外號叫“狗剩”,但狼狗吃剩的是肉。老四更牛,嫁給了公社屠宰組組長宋五輪,宋手裡天天攥著幾十張肉票,走到哪裡都像香香蛋似的。老五嫁給小木匠,那孩子一看就是個撈錢的耙子。正說著,小木匠家定婚的隊伍來了。我的天,一溜四輛“大金鹿”牌自行車,每輛自行車後馱著三個大箢斗,箢斗上都蒙著紅包袱。車子一停,老娘們兒呼啦啦圍上去,掀開包袱,看到了那些龐大的饅頭,饅頭白得像雪,上邊還點著紅點兒。杜大爺和杜大娘都穿得時時務務地迎出來;對著小木匠家的人嬉皮笑臉。

  我就想著看看杜五花是個什麼表現,但她隱藏得很深,像美蔣特務一樣。後來還聽人家說,小本匠家送給了杜五花三套衣服,其中有一套條線,一套平絨,一套“凡尼丁”。還有三雙尼龍襪子,其中一雙是紅色,一雙是藍色,還有一雙是紫色。三條腰帶,其中一條是牛皮的,一條是豬皮的,還有一條是人造革的。還說杜五花對著小本匠的爹羞羞答答地叫了一聲爹,小木匠的爹就送給了她一百元錢。聽到這些驚人的財富,我原本憤憤不平的心平靜了許多。我想如果我是杜五花,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嫁給小木匠。

  現在,我的前未婚妻杜五花挑著兩桶水像一個老鷂子似的從河堤上飛下來了。

  她什麼都大。大頭,大臉,大嘴,大眼,大手大腳。她的確能一巴掌將我扇得滿地摸糙,她的確能一腳將我踢出兩丈遠。我要娶她做老婆,弄不好會被她打死。但我的心裡對她的處處都大的身體充滿了感情,因為她曾是我的未婚妻。那時候她有一個外號叫“六百工分”,其實她一年能掙三千多工分。她是我們生產隊裡掙工分最多的婦女。她還有一個外號叫“三大”,當然不是指大嗚大放大字報,據說是指她的大頭、大腚、大媽媽。我不喜歡她這個外號,我知道她也很反感這個外號。她與小木匠定婚後,我在河邊遇到她時,曾惡狠狠地喊了一聲“三大”。她舉著扁擔追了我足有三里路。幸虧我從小爬樹上房,練出了兩條兔子腿,才沒被她追上。我知道,那天我要被她追上,基本上是性命難保。後來她見了我就橫眉立目,我見了她就點頭哈腰。

  她挑著水飛到我身邊,說:“小羅漢,你在這裡轉什麼?是不是想偷我們家的韭菜?”

  我說:“稀罕你們家這幾畦爛韭菜!”

  她說:“不稀罕你在這裡轉悠什麼?”

  我說:“我來找你那個老渾蛋的爹!”

  她顧不上回答我的話挑著水就飛進了菜園子。她家的韭菜馬上就要開鐮了,我知道,每次開鐮前她家就沒死沒活地往韭菜畦里灌水,為的是增加韭菜的分量。我看到她扁擔不用下肩就將兩桶水倒進了韭菜畦,這傢伙真是山大柴廣力大無窮。她挑著水桶昂首挺胸地從我面前過,我拉著牛橫斷了胡同,擋住了她的去路。她瞪著眼睛說:“閃開!”我瞪著她的眼睛說:“我給生產隊裡遛牛,你搞資本主義,憑什麼要我給你讓路?”她說:“小羅漢,知道你肚子裡那個小九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這怎麼可能呢?”我說:“自從你跟小木匠定了婚,我發現你越來越丑。”

  她說:“我原來就不俊,你才發現?”我說:“你嘴唇上還長出一層黑鬍子!”她摸摸嘴唇,無聲地笑了。然後她低聲說:“我五,我嘴唇上長了鬍子,我是‘三大’,行了吧?放我過去吧?”我說:“你騙了我……你說好了等我長大了跟我結婚的……”

  說完了這話,我的眼淚竟然奪眶而出。我原本是想偽裝出一點難過的樣子,趁機再占她點便宜什麼的,沒想到眼淚真的出來了,而且還源源不斷。這時我聽到從她寬廣的胸脯里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隨著這聲嘆息,她的臉上顯出了一絲溫柔的神情,她的臉上顯出一絲溫柔的神情她立刻變得美麗無比,在我的眼裡。她迷迷瞪瞪地說:“小羅漢,小羅漢,你真是人小鬼大……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怎麼不想想,等你長大了,我就老成白毛精了……”我說:“好姐姐,好‘三大’……你跟小木匠訂婚是完全正確的決定,就衝著那些大白饅頭你也該跟他訂婚,可是你為什麼不給我一個饅頭吃呢?”她笑道:“吃了饅頭你就不生氣了嗎?”我說:“是的,吃了饅頭我很可能就不生氣了。”她說:“那好辦,咱們一言為定。”我說:“我還想……”

  “你還想幹什麼?”她瞪著我說:“你別踩著鼻子上臉。”我說:“我還想摸你一下……”她說:“那你去找小木匠商量一下吧,現在我身上的東西都歸他管,只要他同意,我就讓你摸。”我說:一我怎麼敢去找他?”她說:“我諒你也不敢去,他那把小斧頭比風還要快,一下就能把你的狗爪子剁下來廣“五花,你不快點挑水,在那兒嘀咕什麼?”杜大爺直起腰,氣呼呼地喊叫。

  “杜大爺,是我,”我高聲說:“你光顧了搞資本主義,把三頭牛扔給我,像話嗎?您這是欺負小孩!”

  杜大爺說:“羅漢,你再堅持一會兒,等我吃了飯就去換你。”

  我說:“我從中午就沒吃飯,肚皮早就貼到脊梁骨上了!”

  杜大爺說:“咱爺倆誰跟誰?放了一冬半春的牛,老交情了,你多遛一會兒,吃不了虧。”

  我心裡話:老東西,還想用花言巧語來蒙我?我可不上你的當了。於是我扔下牛韁繩,說:“雙脊可是馬上就要趴下了,死了牛,看看隊長找誰算帳!”

  我這一招把杜大爺激得像猴子一樣從菜園子裡蹦出來。他說:“羅漢羅漢,你可別這樣!”

  杜大爺將牛韁繩撿起來,交到我手裡,說:“你先遛著,我這就回家吃飯。”

  杜大爺回家去了。

  五花冷冷地說:“你對我爹這樣的態度,還想摸我?”

  我說:“你如果讓我摸你,我能對你爹這樣的態度?”

  我們拉著疲乏至極的牛,在麻叔家那條胡同里轉來轉去。轉到麻叔家大門口,我們總是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豎起耳朵,聽著屋子裡的動靜。杜大爺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光。他嗤哄著鼻子,說:“香,真他奶奶的香!”

  我確實也聞到了一股香氣,是不是炒牛蛋子的香氣我拿不準。但除了炒牛蛋子的香氣還能有炒什麼的香氣呢?

  我把魯西們的韁繩扔給他就往麻叔家裡跑,我什麼都忘了也不能把麻嬸許給我的那碗牛蛋子忘了。麻嬸說給我留出一碗,還說等天黑了就來叫我。但現在天黑了許多,她也沒來叫我。我何必等她來叫我?想吃牛蛋子還等人家來叫我?我怎麼這麼大的架子?我要是現在不藉機衝進去,那碗牛蛋子很可能就要被不知道什麼人吃掉了。

  杜大爺不但沒接我扔給他的牛韁繩,連他自己手裡的牛韁繩也扔掉了。他扯住我的胳膊,怒沖沖地問:“你想到哪裡去?”

  我說:“我進去看看麻嬸在家炒什麼東西。”

  “那也輪不到你去看,”杜大爺說,“要看也得我去看。”

  “憑什麼要你進去看?”我努力往外掙著胳膊,大聲說。

  “我比你年紀大,”杜大爺說:“我還有事要向隊長請示。”

  杜大爺把我推到牛頭前,說:“好生看著,別讓它們趴下!”然後他就虎虎地闖進麻叔家院子裡去了。

  我感到一股怒火直衝頭頂。我仿佛看到老杜把那碗本來屬於我的牛蛋子吞到了他肚裡。大小魯西,雙脊,你們這三頭丟了蛋子的牛,你們願意趴下就趴下吧!你們不怕把傷口掙開你們就趴下吧!你們活夠了就趴下吧!我是村子裡惡名昭著的不良少年,我可不能把屬於我的美味佳肴讓老杜搶去。我扔了牛,悄悄地進了院子。

  但我畢竟怕麻叔,不敢硬往裡闖。我需要觀察。我避開灶間門**出的光線,彎著腰摸到那扇透出光亮的格於窗前。窗欞上蒙著白紙,我仿照故事裡說的,伸出舌尖,舔破了窗紙。我從這個小洞眼裡看進去。我首先看到的當然是那張紅木炕桌上擺著的盤子。炕桌子擺著三個盤子,一個盤子裡殘留著一點韭菜炒牛蛋子。第二個盤子裡殘留著一點韭菜炒牛蛋子。第三個盤子裡還剩下小半盤韭菜炒牛蛋子。除了這三個盤子,炕桌上還有兩個綠色的酒盅子。除了這兩個綠色的酒盅子,還有兩雙紅色的筷子。桌子上還放著一個盛過農藥的綠瓶子。當然現在這瓶子裡盛的不是農藥而是燒酒。那時候我們喜歡用盛過農藥的瓶子裝酒。我們用完了農藥就把藥瓶子扔到河裡泡著,泡個三五天我們就把瓶子提上來裝酒。麻叔說用這種藥瓶子裝酒特別香。

  炕上,麻叔與老董同志對面而坐,中間隔著一張紅木炕桌。那張紅木桌子像茄子皮一樣發亮,這是麻嬸與麻叔結婚時,麻嬸帶過來的嫁妝。這炕桌是麻叔家的鎮家之寶,除非來了貴客,否則決不會往外搬。我心裡想老董同志您的面子可是不小哇!

  在麻叔這邊,麻嬸側著身子坐在炕沿上。她的嘴上油油的,看樣子她也用麻叔的筷子吃了一點。她的臉上紅撲撲的,看樣子她也就著麻叔的酒盅子喝了一點。最後,我不得不看到了坐在炕前長條凳上那個壞蛋老杜,那個明明說把他的女兒杜五花許配給我做老婆但卻食言讓杜五花跟鄰村小木匠定了婚的老渾蛋杜玉民。杜玉民是他的官名,但我們根本不叫他杜玉民,我們叫他杜魯門。杜魯門坐在長條凳上,雙手扶住膝蓋,腰板挺得筆直,活像個一年級小學生。他下巴上留著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他的臉很長,上嘴唇很短,下嘴唇很長。他的下嘴唇不但很長而且很厚。他的雙眼一隻大一隻小。那隻大眼之所以大是因為他年輕時眼皮上生過癤子。他那隻小眼睛滴溜溜轉,那隻大眼睛卻直直地不會轉。他穿著一件對襟黑棉襖,當胸一排銅鈕扣。他說這排銅鈕扣是他的爺爺傳下來的。銅鈕扣閃閃發光,他的頭也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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