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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人們在斜街上發現了張扣的屍體。他側著身子臥在泥濘中,嘴巴里塞滿爛泥,在他的腦袋旁邊,還橫臥著一隻沒頭的貓屍。

  因為天氣陰沉,整個縣城裡瀰漫著一股催人嘔吐的腐爛蒜薹的味道。

  那群小偷、乞丐、下三濫們抬著張扣的屍首在斜街上又哭又笑地胡鬧了整整一個白天,傍晚時,他們便在大樹下挖了一個深坑,把張扣埋葬了。

  從此之後,水煎包鋪子的老闆娘,夜夜都聽到張扣的歌唱聲。於是這斜街便成了一條鬼街,居民紛紛搬走,那老闆娘卻在老樹上吊死了。於是,斜街更成了鬼街,大白天,行人都不敢從這裡路過。

  二

  四嬸整夜喘息咳嗽,吵得整個監室的女犯們都睡不著覺。那個外號小野驢的女犯大聲罵道:老東西,你要死就快點!

  四嬸滿懷歉疚地說:好閨女們,不是俺願意咳嗽,也不是俺願意喘……

  四嬸頭上雙層床上的那個長眉毛咕噥著:造孽啊,這麼大年紀的人了,還要來服刑……

  四嬸聽到姑娘的話,心中一陣酸楚,熱淚便冒了出來。她越想心裡越苦,忍不住便放了悲聲。

  同室的十幾個犯人都坐起來,好心的披衣下床過來相勸,心硬一點的嘟嘟噥噥地罵。小野驢道:別嚎了,早知道如此,當初逞什麼好漢?火燒縣政府,判你五年是便宜了你!

  四嬸哽咽著,喘息著,道:閨女啊,俺註定要死在這勞改隊裡了……

  一個睡眼惺忪的女看守站在窗外,敲著鐵窗柵問:怎麼啦?半夜三更的,你們鬧什麼?

  長眉毛姑娘道:報告政府,三十八號病了。

  女看守問:什麼病?

  長眉毛姑娘道:咳嗽,喘。

  女看守道:老毛病嘛!別吵了,快睡,明天一早還要跑操呢。

  女看守走了。長眉毛姑娘倒了半缸水,餵四嬸喝了幾口,然後,從自己枕頭底下摸出幾片藥,道:大嬸,這是消炎止痛片,您吃兩片吧,興許能管用。

  四嬸道:閨女,俺不好意思吃你的藥。

  長眉毛姑娘道:都到了這時候了,還客氣什麼呢!

  長眉毛姑娘服侍四嬸吃了藥。四嬸眼淚汪汪地說:姑娘,讓俺怎樣報答你呢……

  小野驢插嘴道:讓她給你做媳婦麼!

  四嬸道:俺那些兒子,哪裡配得上……

  長眉毛姑娘罵道:東屋裡賣騾子,西屋裡伸進根鱉脖子!

  小野驢猛地坐起來,瞪著眼道:你罵誰?!

  長眉毛也不示弱,道:罵你了。罵你個賣茓的臭婊子!

  小野驢被揭到痛處,惱羞成怒,彎腰撿起一隻破皮鞋,對準長眉毛投過來,嘴裡嘈嘈著:我賣茓,你難道沒賣?在老娘面前裝什么正經,進了這裡的,沒有一個貞節淑女!

  長眉毛一閃身,破皮鞋打在三床那個犯有溺嬰罪的潑婦頭上。潑婦撿起破鞋,狠狠地砸在長眉毛姑娘的頭上。

  一時間,房裡亂了營,長眉毛和小野驢滾成一團,潑婦破口大罵,四嬸放聲大哭,其餘的女犯們,有的敲鐵窗,有的吼叫,有的幫打太平拳。

  兩個女看守提著警棍衝進來,不問原由,對著長眉毛和小野驢各掄了十幾棒,平息了動亂。

  女看守道:誰再敢出聲,罰你們餓飯三天!

  另一個女看守道:二十九號,四十號,出來,跟我走!

  長眉毛姑娘道:不怨我!

  女看守捅了她一棒子,道:閉住你的嘴!

  小野驢嘻嘻地笑著,道:領導,我錯了,再也不敢了,你讓我睡覺吧。

  女看守道:少廢話,穿衣服,跟我走。

  四嬸折起身,求情道:領導,不怨姑娘們,都怨我這死老婆子不爭氣,又喘又咳,吵煩了她們的心……

  女看守道:行了,你也別來裝慈母啦!

  女看守們把長眉毛和小野驢帶走了。

  四嬸捂著嘴,不敢哭出聲響。

  這一夜,四嬸又做了許多噩夢,她先是夢到金jú挺著大肚子來看她,待她往前一撲時,金jú的舌頭突然伸了出來,眼珠子也凸了出來。四嬸一聲驚叫,滿身冷汗,醒了,聽到高牆外的田野里,秋風吹得電話線發出嗚嗚的聲響。一縷月光斜she進來,照著四床下鋪那個女賊的臉。這是個還沒長成形的姑娘,小鼻子皺著,正在睡夢裡咬牙切齒。四嬸繼續睡,剛一閉眼,又看到四叔頂著一個血頭顱站在她床前,道:孩子他娘,你怎麼還在這裡?快跟我走吧……四叔伸手來拉四嬸,四嬸又一次驚醒,心臟怦怦地狂跳著,渾身都是冷汗。她聽勞改農場伙房裡的公雞正在啼鳴。雞叫三遍了,天就要亮了。

  起床哨吹響,四嬸掙扎著起床。她突然感到一陣頭暈,一頭栽倒在地上。正在匆匆忙忙疊被子的女犯們一陣驚呼。女看守衝進來,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四嬸。

  女看守命令道:把她抬到床上去!

  女犯們七手八腳地把四嬸抬到床上。

  女看守叫來獄醫。獄醫給四嬸打了一針。四嬸醒來,嘴巴歪了幾歪,混濁的眼淚涌了出來,獄醫給她額頭上流血的地方消了毒,蒙上了一塊紗布。

  早飯後,女看守對四嬸說:三十八號,你今天在家休息吧。

  四嬸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女犯人們在院子裡集合,排成隊,到田野里勞動去了。

  監獄裡一時十分安靜。一群肥碩的大老鼠在院子裡竄來竄去。正在覓食的麻雀被老鼠驚起來,落在監室的窗外,歪著頭,用黑黑的小眼睛盯著四嬸看。四嬸一陣心酸,眼淚又滾了出來。她一個人低聲哭著,哭夠了,自言自語道:他爹,俺這就去找你……

  四嬸解下褲腰帶,挽了一個扣,拴在鐵床的架子上,又一次嘟噥著:他爹,俺的罪,今日受到受到頭了呀……

  四嬸將腦袋伸進扣子,然後,把身子往下一撲……

  她沒有死成,一個女看守救了她。

  女看守狠狠地扇了四嬸一個耳光,罵道:老混蛋,你要幹什麼?

  四嬸撲通一聲跪在女看守面前,道:閨女,好閨女,您行行好,讓俺死了吧……

  女看守猶豫著,臉上顯出了女人的溫存表情。她拉起四嬸,低聲道:大娘,今日你尋死的事,千萬不要對人說起,我給你包住了。你別再哭哭啼啼,好好表現,我想法讓你提前出去。

  四嬸剛要下跪,就被女看守拉住了。

  四嬸道:好心的閨女啊,俺老頭子死得冤枉啊……

  女看守道:這事兒,你千萬別再提起,你帶頭燒縣政府,罪行很大!

  四嬸道:俺一時糊塗,俺再也不敢了……

  一個月後,四嬸被保外就醫,終於回到了家鄉。

  三

  一九八八年元旦那天,勞改隊放假。幾百個犯人們,有的躺在床上睡覺,有的坐在床上寫家信,有的擠在院子裡,從窗戶外往裡看那台放在隊部桌上的黑白電視機里播放的歌舞節目。

  高馬和高羊坐在院子裡那塊大青石上,脫下棉襖捉虱子。暖烘烘的太陽照耀著他們。院子裡,三三兩兩的知己的犯人坐在那兒曬著太陽說悄悄話兒。二門外的炮樓上,哨兵抱著衝鋒鎗警惕地站著,頭道門的大鐵網門著,門鼻子上掛著大鎖。

  幾個勞改隊的幹部在為犯人們理髮,並跟犯人們開著玩笑。

  成群的大老鼠在院內的露天廁所牆上穿梭般地跑動著。頭道門和二道門之間,一隻黑貓被一群老鼠追得躥上了樹。

  高羊嘆道:耗子大了貓也怕喲。

  高馬笑笑,沒有吱聲。

  高羊道:我跟你嫂子說了,過了年,讓她給你送雙鞋來。

  高馬感動地說:不敢再麻煩大嫂子了。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夠不容易的了。我光棍一條怎麼著也好辦。

  高羊道:兄弟,慢慢熬吧,等熬夠了年頭,出去好好過日子,再娶個媳婦。

  高馬淡淡一笑,沒說什麼。

  高羊道:你到底是復員軍人,我看隊領導都另眼看你,好好表現,肯定能給你減刑。沒準兒你比我還要早出去呢。

  高馬道:我早出去晚出去還不是一樣?我倒想把你的刑替你服了,讓你出去養家口。

  高羊道:兄弟,咱哥兒倆是命里該遭這一劫,男人麼,遭點罪也就罷了,只可憐四嬸……

  高馬急問:她不是保外就醫了嗎?

  高羊吞吞吐吐地說:你嫂子反覆叮囑,不讓我告訴你……

  高馬抓住高羊的手,著急地問:她怎麼啦?

  高羊道:嗨,怎麼著她也算是你丈母娘呢,不讓你知道也不好。

  高馬道:大哥,你快告訴我吧,別讓我著急。

  高羊道:你嫂子年前不是來探過監嗎?都是她跟我嘮叨的。

  高馬道:她說什麼?

  高羊道:方老大和方老二真是畜生,一點人性也沒有!

  高馬有點生氣地說:高羊哥,你竹筒里倒豆子,痛快點,別這樣說半句留半句讓我著急。

  高羊道:嗨,跟你說了吧!鄉里楊助理員也不是人種子,他不是有個外甥叫曹文嗎?曹文不久前跳到機井裡死了,曹家就張羅著給他結陰親……

  高馬道:什麼陰親?

  高羊道:你連什麼是陰親都不知道?

  高馬搖搖頭。

  高羊道:就是讓兩個死人在陰間結親,曹文死了,曹家就想到了金jú……

  高馬猛地站起來。

  高羊道:兄弟,你聽我慢慢說。曹家讓死去的金jú給他家死去的曹文做老婆,托楊助理員說媒。

  高馬咬著牙罵道:我日他老祖宗!金jú活著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

  高羊道:氣人就在這裡,村里誰不知道金jú是你高馬的人?她肚子裡還懷著你的孩子呢!可方家兄弟倆財迷心竅,硬讓那楊助理員給說轉了,將金jú的屍骨賣給了曹家,賣了八百塊錢,方家兄弟收了錢,哥兒倆對半分了,曹家就派人挖開金jú的墳墓,將金jú的屍骨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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