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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口玉牙果然是厲害。高馬笑嘻嘻地說,三爺,皇帝也不容易,不能像咱這樣,信口胡咧咧。

  那是一定了,三爺說,天子嘴裡無戲言嘛!

  我總是有點不敢信,皇帝要是說:馬生角,牛生鱗,公雞下蛋,母雞打鳴。難道都能成了實事?

  這種事,說的說,聽的聽,三爺說,皇帝不會胡說,真要說了,那馬也不敢不生角。打個比方吧,鄉里的王書記,連個七品芝麻官都夠不上,你看他那個威風,不也是說四個牙沒有敢扒開口看的嗎?

  高馬想了想,說:您說得倒也有些道理。

  二

  高馬哥,你告訴我,金jú不高興地問,你和參謀長的小姨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是參謀長的小姨子,是團長的小姨子。高馬說。

  那你跟團長的小姨子是怎麼回事?

  就那麼回事,她想嫁給我,我呢,聞不慣她嘴裡那股臭味,看不慣她那副酸樣,我不愛她,說到愛字,高馬感到很彆扭,我不愛她,但想利用她的關係,提拔成幹部,我恨他們,我的心不好,沒提成幹部也是活該。

  那你愛上我是真還是假?

  我們倆都把命豁出一大半了,你還這樣問!

  你要是在軍隊裡提成幹部就不會愛我了吧?

  要是我提成幹部,也就變壞啦。

  要是你提成幹部會跟團長的小姨子結婚嗎?

  告訴你吧,我提幹部的命令都要下了,我想,反正要下命令了,我就不跟團長的小姨子好了,我提乾的命令讓團長給撕了!

  該撕!金jú咬牙切齒地說。

  不撕我也成不了你的男人。

  噢,你是沒有辦法了才來找我呀!金jú委屈地哭起來。

  高馬摸著她的肩,安慰著她:

  別哭了,好老婆。年輕時,誰不犯點糊塗?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就想著快點把蒜薹賣了,湊夠了錢,給你那黑心的爹娘,把你娶過來,平平安安地過日子。當幹部幹什麼?當幹部就要賣良心,不賣良心當不了幹部。

  五十一號,聽說你跟你本村的姑娘方金jú有過一段不平常的愛情經歷?一個面色蒼白的檢察官坐在高馬監室的床邊上。高馬坐在牆角上,怒沖沖地瞪著檢察官。

  檢察官笑笑,說:

  看來你也恨我!年輕人,你太偏激了,黨和政府的大多數幹部還是好的嘛!

  天下烏鴉一般黑!高馬說。

  小伙子,你要冷靜。我今天來,不是想跟你吵嘴,說實話,我想為你辯護,你應該信任我。我提醒你,不要破罐子破摔。

  高馬說:我窩囊了半輩子,窩囊夠了!

  檢察官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支,問:想抽菸嗎?高馬搖搖頭。檢察官點著煙,用口叼著。他的手翻弄著幾張寫滿鉛筆字的白紙,說:我研究了你的全部案卷,併到你們村調查了你的情況。首先說明,你於今年5月28日衝進縣政府,砸碎了兩部電話機,放火焚燒了一批檔案,還打傷了一名打字員,這些行為,已經構成了犯罪,公安局逮捕你,是完全正確的。另外,你在打砸搶之前,還散布了大量反動言論,你的言論起到了煽動作用,有人認為你犯了反革命罪和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建議兩罪並罰。

  夠不夠槍斃?

  不夠。我想請你配合我,把你與方金jú的戀愛過程詳細講一遍。我認為,你的不幸的愛情經歷是促成你犯罪的重要原因——

  不是!高馬說,我恨你們,我恨不得活剝了你們這群貪官污吏的皮。

  你不願意我替你辯護?

  我求你們槍斃我!

  檢察官搖搖頭,走出監室。高馬聽到他在走廊里對什麼人說話:

  這是個神經有毛病的傢伙!

  說俺是反革命您血口噴人

  俺張扣素來是守法公民

  共產黨連日本鬼子都不怕

  難道還怕老百姓開口說話

  ——張扣收審後對審訊者演唱歌詞斷章

  一

  早晨,監室門打開,進來兩個政府,一男一女,男的很面熟,女的是第一次出現。她吃得很胖,脖子短得好像沒有,一張通紅的臉龐上鑲著兩隻腫泡的小眼睛,一個過分小巧了的鼻子距離嘴巴很遠,人中於是很長。高羊很有些厭惡她的長相。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胰子味道,她馬上就漂亮了。撲鼻的香氣提醒高羊,這也是個高級女人。她穿著一件白大褂,手提一個木盒子。男政府說:

  給你理髮,一號。

  死囚——一號——翻弄著眼珠,瞪著胖女人。他把手銬和腳鐐上的鏈條弄得嘩啦啦響。

  胖女人對著死囚笑。她的眼眯成一條fèng,薄薄的上唇緊緊地繃起來,露出了鮮紅的牙床和綠幽幽的牙齒。

  男政府從門外搬進來一隻方凳,擺在監室正中。女政府打開木箱,先拿出一塊油漬模糊的披巾,波波地抖一陣。過來呀。她說。她嗓音輕柔,十分美妙,高羊聽後心亂如麻。

  死囚正端坐著不動。男政府過去把他拎起來。他固執地往下墜著,說:

  我不剃!我不剃!

  你簡直是不知好歹!男政府揪著死囚的頭髮說,狗毛這般長了,還不理?

  這句話非常耳熟,高羊回憶著,但終究想不起來在什麼電影上或是在什麼戲裡聽過這句話。

  你他媽的是狗毛!死囚罵著男政府。

  男政府笑著,拍拍死囚的脖頸,說:

  不是狗毛,是人毛,好了,剃去吧!

  死囚坐在凳子上,女政府把那塊披巾蒙在他胸前,又在他脖頸後打了一個結,死囚扭著脖子,像淘氣的小男孩一樣。女政府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實點,夥計!死囚立刻就老實了,像個極乖的男孩。女政府抄起一把推子,咔嚓咔嚓推起來。推子像割糙的機器一樣從死囚的頭上剪出了一條貫通的青白大道,青白大道緊接著變成了十字路口,變成了光禿禿的山丘變成了光葫蘆頭。這過程頂多有三分鐘。死囚的亂發像氈片一樣落在地上。死囚的亂毛一去,猶如剪鬃的馬,那威風頓減了一半。女政府的小手又白又厚,手背上有一些圓圓的肉窩窩,像嬰孩的臉蛋。

  高羊呆呆地望著那女政府,連眼珠都不眨動。男政府說:九號,你想吃人?他又對女政府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說:郭大姐,你注意點。女政府泰然自若地看看高羊,說:賊眼灼灼!過來坐下。

  高羊坐在凳子上,女政府的香味令他忘掉腳上的腫痛。女政府把沾著一層頭髮渣子的披巾結紮在他脖子上。女政府鬆軟溫暖的皮膚輕輕磨擦著他的脊背,身體被如痴如醉的感覺壓縮得很小。女政府彈了一下他的脖子,說:抬起頭來!他順從地抬起頭。推子的鐵齒拱著他的頭髮,麻蘇蘇的電流貫穿全身。他的眼前花兒糙兒跳躍,耳朵里鳥兒啼叫,他想:這麼高級的女人給我剃過頭,死了也知足了。

  起來吧,你還坐著幹什麼?女政府說。

  他如夢初醒,站起來。

  男政府說:把頭髮渣子掃出去。

  他把頭髮渣子掃起來,盛到一個鐵皮簸箕里。

  男政府說:倒出去。

  他端著頭髮渣子走出監室,男政府跟在身後,看著他把頭髮渣子倒進走廊里放著的竹筐里,筐里有半筐頭髮渣,灰的、白的、黑的、黃的。

  他走回監室,看到那個黃臉的死囚用戴著鐐銬的雙手揪住了女政府的奶子。一剎間,他的心裡充斥著對死囚的切齒仇恨。女政府臉上那種泰然自若的表情使他牙根酸脹。女政府微笑著,低頭看著死囚的手,輕輕地說:放開,你把我捏痛了。死囚的嘴大大地咧開,吭吭地喘著粗氣。放開吧,你!女政府說著,藏在白大褂里的膝蓋屈起,往前頂了下,同時把推子的利齒往死囚光溜溜的頭皮上一戳。死囚仰面朝天跌在地板上,緊接著蜷曲起來,雙手捧著小腹,臉色金黃,額頭上冒出白汗。

  男政府走上去,在死囚的屁股上踹了一腳,罵道: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死到臨頭還想三想四!女政府說。

  第二天早晨,一位男政府陪同著一位枯瘦的廚子,走進了死囚牢。

  政府說:一號,你想吃點什麼,想喝點什麼,告訴孫師傅。

  死囚愣了愣,說:

  我不服氣,你們這些王八蛋,吃柿子專揀軟的捏。要是俺該槍斃,李書記的兒子早該槍斃一百次了!

  政府說:你的上訴已經駁回,維持原判。

  死囚的頭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了。

  政府說:行啦,別胡思亂想了,想吃什麼就快說,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我們對你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

  老孫師傅說:夥計,說吧,死了也要落個飽鬼,黃泉路遠,不吃飽了,如何走得動?

  死囚長嘆一聲,抬起頭來。他的目光散漫,臉上閃爍著迷人的光彩。

  他說:俺想吃紅燒豬肉。

  好,紅燒豬肉。老孫師傅說。

  要加上土豆,肉要肥!

  好,土豆燒豬肉,要肥肉。老孫師傅說,想想,還吃點什麼?

  死囚犯眯fèng著眼,好像在冥思苦想。

  想吧想吧,老孫師傅說,別不好意思,別捨不得,不要你花錢。

  死囚犯一歪嘴,眼淚撲簌簌滾下來。他說:

  俺想吃單餅,用鏊子烙的,還想吃大蔥,還想吃……豆瓣醬……

  別的不要了?老孫師傅問。

  不要了……死囚犯溫順地說,老師傅,給您添麻煩啦……

  這是我的工作。老孫師傅說,你等著吧,一會兒就送來。

  政府和孫師傅走了。

  死囚趴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著。高羊被他哭得心裡酸溜溜的,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一根指頭戳戳他肩頭,小聲說:

  大哥,別難受了。想開點吧!

  死囚翻身起來,一把攥住高羊的手。高羊大吃一驚,正欲掙扎逃跑,死囚卻說:好兄弟,別怕,我不會打你。人要死時,才感到人親,我後悔啊。好兄弟,你還能出去吧?出去後去看看我的老爹,告訴他別難過,你跟他說,我臨死時吃了紅燒肉,吃了白面單餅,吃了大蔥黃豆瓣醬,我是宋家村的,俺爹叫宋雙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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