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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屍體到了家門口,老大和老二把槓子扔下,門板咣當一聲跌在地上。在高直楞家的鸚鵡們如雲如霧的啼叫聲里,目光呆直的金jú開了門。四嬸說:

  把你爹抬到炕上去吧。

  老大說:娘,聽人家說,在外邊橫死的人是不能上炕的……

  四嬸說:你爹辛辛苦苦一輩子,死了,連個熱炕頭也掙不上,我心裡不過意啊……

  老二說:人已經死了,放在鋼絲床上也是一樣-人死如燈滅,氣化春風肉爛成泥!-放到熱炕頭上臭得快。

  四嬸說:你們打算把你爹擺在露天地里?

  老二說:就擱在這兒吧,讓涼風颼溜著,省著有臭味。再說,也省了明早上再往外折騰!

  四嬸說:讓狗啃了呢?

  老大說:娘,今黑夜裡,我正好把那條牛剝剝皮,把肉剔巴剔巴,明兒正好趕集賣肉,楊助理說得在理,死人怎麼著都是死了,活人還是要好好活。

  四嬸無奈,哭著說:老頭子,你兒子們不要你上炕,你就在場院裡躺著吧。

  老大說:娘,你別難受了,上炕歇著去吧。俺爹的事,俺來操持就是。

  老大點亮了一盞罩子燈,放在打麥場上一個豎起來的石磙子上。老二搬出了兩根板凳,擺開。兄弟二人把放著四叔屍體的門板抬到那兩根板凳上。

  老大又說:娘,回家去歇了吧,我跟老二守著就行了,說一千道一萬,是俺爹命該如此,你也別難過啦!

  四嬸坐在門板旁邊的地上,用一根樹枝,把四叔七竅里那些蛆蟲撥拉出來。

  老大和老二在場上鋪開一塊破苫頭,把死母牛滾上去,滾得母牛肚皮朝天,脊樑兩邊塞上磚頭,固定住了。四條牛腿衝著天,直棒棒的,像四根棍子。

  老大持一把牛耳尖刀,老二持著切菜刀,從牛肚皮正中開了一條fèng,老大在東,老二在西,開剝起牛皮來。四嬸聞到了牛身上臭烘烘的味道,也聞到了四叔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他嫂子,那昏昏的燈光照著俺老頭子的臉,他的眼黑黑地逼著俺,逼得俺骨頭fèng里都往外冒涼氣。那些蛆,怎麼撥拉都撥拉不淨。讓旁人聽著,就噁心死了,可俺一點都不覺得他髒,俺只是恨那些蛆,撥拉出一條來俺就用腳捻死。俺兩個兒光顧了剝牛皮,不顧他們的爹了。俺閨女端來一盆水,用棉花蘸著,把她爹的臉擦洗乾淨。還找來一把剪刀,把她爹下巴上的花鬍子剪掉,連鼻孔眼子裡伸出來的那兩撮毛也剪了去。俺老頭子年輕時一表人才,老了,皮肉都抽縮了,不像樣子啦。俺閨女又把她爹那件青袍子拿來,與俺一起給老頭子換上,兩個女人給一個男人換衣裳,總是不得勁,俺叫兩個兒子幫忙,他們兩個滿手都是牛毛牛血,俺沒用。俺說,金jú,他是你爹,不是外人,換吧。老頭子瘦得皮包著骨頭。他穿上袍子,像個人樣了。那牛皮死難剝,老大和老二臉上都冒汗了。俺當時就想起一個笑話來。一個爹要死了,把三個兒子叫到炕前,說:我要死了,我死了後,我的屍體你們打算怎麼處理?大兒說:爹,咱窮家小戶的,置不起棺槨,我看花兩吊錢買具薄木棺材,盛著您,埋了,您看行不行。爹搖搖頭說:不好!不好!二兒說:爹,我看,弄塊破席捲出您去埋了,中不中?爹說:不好!不好!三兒說:爹,我說這樣辦:爹的屍體,俺兄弟三個劈成三份,剝了皮,拿到集上,當狗肉、牛肉、驢肉賣了,好不好?爹笑著說:還是老三知道爹的心思,賣肉的時候,多加點水,省著折秤。他嫂子,您睡著了?

  老大和老二滿手是血、泡沫,滑滑溜溜,攥不住刀把子,就放到地上搓。場地上鋪著一層黃沙,沙粒沾在老大和老二手上,就像金子一樣。蒼蠅嗅到味兒,從鄉政府大院裡飛來。它們落在牛身上,笨拙地爬行著,老二用寬寬的菜刀背拍死它們。四嬸讓金jú找來一把破蒲扇,呼打著,不讓蒼蠅們再往四叔臉上下蛆。

  空中有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黑暗的牆角上有野獸綠幽幽的眼睛和它們焦急的喘息聲。

  半夜時分,老大和老二把牛皮剝下來。牛全身赤裸,只有四隻蹄子還在,好像一個光著腚的人穿著皮鞋。老二挑來一擔水,把牛身體沖洗乾淨,兄弟倆蹲在一邊,各抽了一支煙。然後,動手開牛膛。老大說:輕點,別把腸子割破。老二用菜刀在牛肚子正中開了一條fèng,牛的五臟六腑咕嘟嘟冒出來,那條小牛也冒了出來。四嬸聞到一股熱烘烘的腥氣。天上響起猛禽的叫聲。

  老大和老二把那些腸子一根根扯出來。老二說腸子就不要了,老大說腸子、胃,洗洗都是好下酒菜。那隻小牛呢,老大說沒見天的小牛能熬藥,有人用它冒充鹿胎膏,發了大財。

  他嫂子,你就別難受啦,判了你五年?五年一眨巴眼就過去啦,等您出來,您兒子就中用了。

  四-

  只當軍師,不當分師-,村主任高金角說,誰讓我幹著呢,-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有意見當面提,過去我可就不管啦!

  老大說:村主任,您就分吧。

  高金角說:房屋四間,老大老二每人一間,四嬸兩間,四嬸死後——四嬸您就別難過,實話難聽——老大老二每人一間。這兩間房一大一小,小的搭配上大門和門樓子。鍋碗瓢盆雜七拉八搭配成三份,我做鬮你們抓,誰抓著哪份就算哪份。四叔和母牛的賠償費三千六百元,三一三十一,四嬸一千二,老大和老二每人一千二,存款一千三百元,老大老二每人四百,四嬸五百。等高馬拿來那一萬元,四嬸得五千,老大老二每人兩千五。金jú出嫁時嫁妝由四嬸置辦,老大老二願意出點錢就出,不出也不勉強。所有糧食分成三份半,半份是金jú的。四嬸將來老病,不能動彈了,由老大老二輪流撫養,或是每人一月,或是每人一年,到時間再定。大體上就這樣啦,誰還有意見?

  老大說:還有蒜薹呢?

  高金角說:蒜薹也分成三份,不過,四嬸這麼大年紀了,還能趕集去賣蒜薹?老大,把四嬸的跟你分在一起,你順便幫著賣了怎麼樣?

  主任,你看看我這腿……老大說。

  那就跟老二分到一塊。

  主任,老大都不管,我更不管!老二說。

  方一相,這不是你娘嗎?又不是幫別人出力!高金角說。

  四嬸說:我誰也不指靠,我自己去賣!

  老二說:最好!

  高金角說:還有什麼沒分的?

  老大說:我記得俺爹還有一件新棉襖……

  四嬸說:雜種,連這個都記著?這棉襖留著,我要穿!

  老大說:娘,俗話說:-爹的棉襖,娘的裹腳,留給小輩,招財進寶-,您留著做什麼?

  老二說:要分就分個利索!

  高金角說:少數服從多數,四嬸,您就拿出來吧!

  四嬸掀開破箱子,拿出棉襖來。

  老大說:兄弟,這一分家,我註定是光棍到老了,你找個老婆不難,這件棉襖,就讓給我吧。

  老二說:哥,吃泡屎不要緊,味兒不對。既是分家,就要公平,誰也別沾光,誰也別吃虧。

  高金角說:一件棉襖,兩個人要。怎麼分?除非用刀剁開!

  老二說:剁開就剁開!

  老二拎起那件棉襖,鋪在一個木墩子上,回屋去抓來切菜刀,照准棉襖的中fèng,一刀連一刀剁起來。四嬸嗚咽著,看著咬牙切齒的老二,把那棉襖剁成了兩半。

  老二拎著一半棉襖,扔給老大,說:這半是你的,這半是我的,咱誰也不欠誰!

  金jú提出兩隻破鞋來,冷笑著說:這是咱爹的鞋,他一隻,你一隻!

  金jú把兩隻破鞋,一隻扔給大哥,一隻扔給二哥。

  你要抓你就抓

  俺聽人念過《刑法》

  瞎眼人有罪不重罰

  進了監牢俺也不會閉住嘴巴

  ——你不閉住嘴巴,俺給你封住嘴巴!一位白衣警察怒氣沖沖地說著,把手中二尺長的電警棍舉起來。電警棍頭上喇喇地噴著綠色的火花。俺用電封住你的嘴巴!警察把電警棍戳在張扣嘴上。這是1987年5月29日,發生在縣府拐角小胡同里的事情。

  一

  前邊一個男政府引著路,後邊一個男政府用手槍頂著他的腰,走在監室外漫長的走廊上。監室一間挨著一間。全是一樣的灰鐵門,全是一樣的小鐵窗,惟一的區別,是灰鐵門上的阿拉伯數碼子。每孔鐵窗後都有犯人在往外望著,那些臉浮腫、灰白,活活都是鬼面孔。他渾身打著抖,每一步都走得艱難。一個女犯人在鐵窗後嘻嘻笑著說:政府,政府,俺給你兩毛錢,你幫俺買卷月經紙去!男政府罵一句:臭流氓!高羊歪頭去看那女犯的模樣,政府用槍筒擰了他一下子,說:快走!

  走完走廊,鑽出鐵門,緊接著爬一道又窄又高的樓梯。樓梯是木頭的,有些糟朽。政府的皮鞋跺得樓梯撲通撲通響,他的赤腳踩著不怎麼響。他的腳感覺到木樓梯比監牢里cháo濕的水泥地面乾燥溫暖,舒適好多倍。這樓梯高得好像爬不到頂。他喘息著,旋轉的樓梯引得他的頭腦也旋轉。如果沒有身後政府用槍筒子戳屁股這無言的催促,他爬不到頂就會趴下,像條死狗一樣趴在幾階樓梯上。他腳踝骨上的傷處像心臟一樣跳著,周圍的皮肉腫得跟踝骨一樣高。燙啊,痛啊,老天爺啊,他暗中祝禱著,這倒霉的腳,你可千萬別化膿。化了膿,那個高級女人願意為我開刀排膿嗎?他馬上就想起了她身上的氣味。

  這是一間很大的房子,地板也是木頭鋪的,刷著紅漆。牆上刷著綠漆,有的地方脫落了綠漆就露出了白灰的底色。大白天,天花板下亮著四根長長的電棍,電棍嗡嗡地叫著,催得他頭暈眼花,緊靠牆,放著一排桌子,桌子後坐著一個男政府兩個女政府,女政府中有一個似乎就是在菜地里摘過西紅柿的那一位。北牆上寫著八個大字,這八個字政府天天掛在嘴上,高羊不陌生。

  一位男政府命令他坐在地板上。他感激萬分,對著政府點頭哈腰。政府命令他平伸兩腿,把銬住的雙手放在膝蓋上,他順從地執行了命令。

  你叫高羊嗎?

  是。

  年齡?

  四十。

  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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