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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年女犯人的嘔吐聲把四嬸驚擾了。她揉揉找虱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虱子皮抹掉,虱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嬸把它們擦到牆上。

  女犯人在乾嘔,大張著嘴巴,卻不見嘔出什麼來。四嬸拖拉著鞋過去,捶打著女犯人的背,口裡連連發出嘆息。

  女犯人嘔了一陣,抬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線,有氣無力地躺倒,閉著眼,大聲喘氣。

  四嬸問: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樣了?

  女犯人睜開沒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著四嬸,好像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問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嬸問。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叫:

  我的孩子……我的愛國……

  他嫂子,他嫂子,快別這樣,快別這樣,四嬸勸著她,你有什麼苦處,就對俺老婆子訴吧,憋在心窩裡難受……

  大嬸……俺那愛國死了,俺夢到他死啦……他被人打破了頭,滿臉是血,那血流啊流啊……一會兒工夫,一個白胖的大小子,就成了一張皮了……像您咬死那些虱子皮一樣……俺抱著他,叫他,他睜開眼,說:娘,咱什麼時候上俺姥姥家去?俺姥姥家那條母狗生小狗了吧?生了六個,還沒睜開眼呢。你跟俺姥姥說說,讓她給我留一條,我要條黑的,公的,我不要母的,母狗招狗……俺愛國牽著那條小黑狗在河堤上跑,小黑狗脖子上掛著小鈴鐺,丁丁當當地響著……俺愛國臉蛋子紅撲撲的,兩隻大眼,黑得能照出人影來……河堤的漫坡上,都是花,有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蔞花,有蛋黃色的苦菜子花,還有粉紅的野芙蓉花……俺愛國一個小男孩家,偏偏像個女孩似的,喜歡花,他采了些紫花、白花、藍花、紅花、黃花,紮成一把,舉到俺鼻子底下,俺愛國說:娘,你聞聞,香不香……俺說:香!香!俺愛國摘了一朵白花,說:娘,你蹲下。俺說:要娘蹲下幹什麼?俺愛國說:讓你蹲下嘛!俺愛國性子巧,一句話說不來眼窩裡淚水就打轉。俺趕快蹲下。俺愛國把那朵白花插在俺頭髮里,說:俺娘戴花啦,俺娘戴花啦!俺說:孩子,戴花要戴大紅花,你怎麼給娘戴小白花呢?俺愛國說:小白花比大紅花好看。俺說:孩子,戴白花不吉利,人家都是死了人才戴小白花哩!俺愛國嚇壞了,哭著說:娘,你可別死,我死了你也別死……

  中年女犯人又嗚嗚地哭起來。

  監室門嘩啦啦一聲打開,一個持著上刺刀的槍的哨兵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張白條子,喊道:

  四十六號,出來!

  中年女犯人停住哭,肩膀還是一抽一抽地搐著,腮上還掛著淚。

  持槍士兵身旁站著兩個白衣警察,左邊一個男的,手裡提著一副黃澄澄的銅手銬子,像金鐲子一樣;右邊一位女的,個子不高,腰粗腚大,臉上生著粉刺,嘴角長著個小黑瘤子,瘤子上生著幾根黑毛。

  四十六號,出來!

  中年犯人趿拉著鞋子,疲疲塌塌地往門口蹭,一出門口,男警察就把那副金鐲子給她套在手脖子上。

  走!男警察說。

  中年女犯人回頭看了一眼四嬸,那眼裡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四嬸嚇得夠戧,坐著,手腳都不會動,就聽著那鐵門咣地一聲關上了。站崗的兵、兵的耀眼的刺刀、白警察、灰女人,一晃都不見了。四嬸的眼睛一陣發辣,監室里頓時一片漆黑。

  三

  他們把她押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四嬸沉思著,傾聽著,鐵籠外的院子裡傳來知了的噪叫,更遠的地方,也許是那條寬闊的大馬路上吧,則傳來巨大的鋼與鐵撞在一起的聲音。監室里慢慢又光明起來,綠蒼蠅在頂棚下飛著,像藍色的小流星一樣。

  中年女犯人走了,四嬸感到孤單緊張。她發現自己還坐在四十六號的鋪上,恍恍惚惚地記起是不許隨便變動床位的,這是那個長得很俊的女政府昨天晚上掌燈時叮囑過的。一隻綠油油的小蟲子在手上爬著,她抬手捻死了它,它的殘破肢體裡滲出一些黃黃的液體,散發著一股辣乎乎的味道。四嬸想到了蒜薹的味道,像,又不是太像。女犯人被押走,四嬸不停地回想起她哭的情形,回想著她帶著她的愛國在河堤漫坡上採花的情景。她掀開了女犯人的被子,一股腥氣撲過來,被子上嘎渣著些黑糊糊的東西,像屎又像干血。四嬸用指甲刮著那些東西,颳得吱吱呀呀地響。被fèng里也堆著一些虱子,她抓了幾個,塞進嘴裡,嚼著,嚼著,臉一抽搐,落了淚。四嬸想起四叔捉虱子的情形來了。

  院子裡陽光很旺,四叔靠在牆上,赤著背,棉襖攤在膝蓋上,把虱子從衣fèng里揪出來,放在一隻盛滿清水的破碗裡,水上漂著一層虱子。四嬸說:

  老頭子,猛捉,捉滿碗用油炒炒,你就著虱子喝酒。

  那時金jú還小,依偎在四叔身邊,問:

  爹,你怎麼招來這麼多虱子?

  窮生虱子富生疥!四叔說。

  四叔揪出一個大虱子,放在水碗裡,金jú用一根糙棍撥拉著那些虱子玩耍,一隻禿頭老雞走到水碗邊,歪著頭看那些虱子。

  金jú說:爹,雞要吃虱子!

  四叔把母雞咋呼走,說:

  好不容易抓的,你來吃!

  金jú說:爹,給它個吃吧,讓它多下蛋!

  四叔說:我在湊數呢,西村王先生跟我要一千個虱子。

  金jú問:他要虱子幹什麼?

  兌藥!

  虱子還能入藥?

  天底下萬物,樣樣都是藥。四叔說。

  你抓了多少啦?

  八百四十七個啦!

  我幫你抓吧?

  不用你,王先生交待啦,不能經女人的手,經了女人的手,兌藥就不靈驗啦。

  金jú趕忙縮回手。

  當個虱子也不容易,四叔說,沒聽人說?兩個虱子,一個城裡的,一個鄉下的,在路上走碰了頭。城裡的虱子問:鄉下的大哥,你要去哪裡?鄉下的虱子說:到城裡去,你呢?城裡的虱子說:我到鄉下去。去幹什麼?去找食吃呀!你快別去了,我被餓得沒法,正想去城裡找活路呢!城裡的虱子問鄉下的虱子是怎麼回事,鄉下的虱子說:鄉下的破棉襖,一天三時找,一是找不到,不是用棍敲,就是加嘴咬!我們不是被敲死就是被咬死,我活著出來就不容易了。鄉下的虱子哭著說。城裡的虱子嘆一口氣說:我尋思著鄉下比城裡能好點,正想去呢,沒想到更壞。鄉下的虱子問:城裡怎麼樣,城裡總比鄉下好。城裡的虱子說:好個屁!城裡的綾羅綢緞,一件套一件,三天兩次洗,一天五次換,不用說吃,肉都撈不到看,不是烙鐵燙,就是開水灌。我活著逃出來也不容易。兩個虱子抱在一起哭了一場,左思右想沒了活路,就找了個井,一塊跳下去,自殺了!

  金jú咯咯地笑起來,說:

  爹,你真能瞎編!

  金jú的笑聲在四嬸耳邊迴響著,四嬸抽抽鼻子,咬死一個虱子。過去的美好生活圖畫使她有些難受。她不抓虱子了,下了床,赤著扁扁的腳,走向鐵窗,鐵窗挺高,窗台齊著她的額頭。她只好退回來,爬到床上,站起來,從窗口望出去,望到走廊外一道鐵絲織成的網。網外是一片菜地,菜地里有黃瓜,有茄子,有扁豆角,扁豆蔓發黃,茄子正開著花,紫紫的一片,有兩隻白粉蝶在菜地里飛著,有時鑽到扁豆架里,有時又站在茄子花上。

  四嬸坐下,手又伸進被fèng里去摸虱子。

  四

  胡同東邊高直楞家的鸚鵡叫到第四遍上,四嬸用腳勾了一下四叔,說:

  老頭子,該起來了,鸚鵡都叫了四遍啦!

  四叔坐起來,披上一件夾襖,裝上一鍋煙,點著,抽著煙,聽著那些鸚鵡們夢囈般的叫聲,四叔說:

  你到院子裡看看天上的星去!我總不信鸚鵡叫,一些玩的鳥,又不是公雞,也能報時辰?

  人家都說鸚鵡很靈。四嬸的眼在暗夜裡神秘兮兮地亮著,你去看過那些鳥嗎?綠毛的,黃毛的,紅毛的,什麼色的都有,嘴巴都勾勾著,扎到毛里去,眼珠都晶晶亮。人家都說這些鳥邪魔鬼祟的,高直楞發的是鬼財,我看著也不地道。

  四叔不答腔,把那菸袋子抽得通紅。鸚鵡們的叫聲從暗夜裡傳來,高一陣低一陣,四嬸眼前跳動著那些花花綠綠的鳥兒,它們用眼斜看著她。

  ……

  她拉起被子,蓋住腿,有些害怕,盼著中年女犯人能快回來。走廊里又有當兵的在叫號,又有人踏踏地走步。

  ……

  走到院子裡,四嬸身上涼森森的,一隻貓的油滑身影在牆頭上一閃就不見了,她打了一個顫,把脖子往裡縮縮。抬頭看天,天上星光燦燦,天河東南西北,河裡的星比去年好像密集。她尋找著那並排著的三顆星,它們在東南方向掛著。半個黃月亮在東天邊上露出頭,天才半夜。她走進東牆根新蓋起的牛棚里,摸著黑給春天新買的花母牛槽里添了一簸箕糙。母牛趴在地上回嚼著,兩眼綠幽幽的,一聽到槽里糙響,它呼地爬起來,頭往前沖,彎彎的牛角正撞在四嬸的額頭上。四嬸捂著頭罵一句:

  你這個死牛,碰死我啦。

  母牛刷啦刷啦地吃著糙,四嬸轉到槽後,摸摸它的肚子,心裡想著:再有三個月,就該生小牛啦。

  什麼時候啦?四叔問。

  才半夜,你再打會兒盹吧。四嬸說,我又餵了一遍牛。

  不困啦,四叔說,也該走了,昨天白跑了一趟,今日得早走,母牛又走不快,磨蹭到縣城,天也就亮了,五十里路吶。

  俺就不信有那麼多賣蒜薹的。

  你不信也得信。滿街都是人,牛車,馬車,拖拉機,腳踏車子,還有摩托,從冷庫排隊,一直排到鐵路北,都是蒜薹,都是蒜薹,都是蒜薹,聽說冷庫里快裝滿了,再收兩天就不收啦!

  這年頭,賣點什麼也不容易。

  再待會兒,把老大和老二叫起來,讓他們裝上車,套上牛!四叔說,我也受夠了,被金jú這個雜種折騰的,心臟出毛病啦,一動彈就心慌。

  他爹,這兩天老大和老二嘀咕著要分家,你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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