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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羊捂著肚子跳轉身,東一頭西一頭亂撞著尋找便桶。三個犯人都發出怪笑和怪叫。

  大叔……大哥……大兄弟……便桶在哪裡?便桶在哪裡?高羊嗚嗚地哭著,彎著腰去床下尋找著。每次彎腰都有一撮尿滋出來。

  犯人們看著他笑。

  高羊哭著說:

  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閥門一下翻轉,一股灼熱的流體奔涌而出,他什麼都不想了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抖了兩下,全身的肌肉全部放鬆了。雙腿灼熱,它在那兒抖著,他感受到了平生以來享受到的最大快感。

  尿液在地上流著,流出很美的圖案。中年犯人忽然說:

  小偷,快拿便桶給他!快,這小子要尿好多嘞!

  小偷衝上前幾步,把鐵窗下牆壁上一個同樣漆成灰色的暗門一拉,拎出一個黑膠皮便桶來,一股臭臊味瀰漫全室。

  小偷搡了一把高羊,說:

  快往桶里尿。

  高羊急不擇路地掏出來,對準尿桶,只看了桶中物一眼,他就噁心。現在他聆聽著嘩嘩啦啦的水聲,好像聆聽著美妙的音樂……他輕鬆地閉著眼,希望嘩啦啦的水聲永不間斷。

  有人對準他的脖子打了一掌。他從迷惘中清醒,發現尿已排完,皮桶里滿是泡沫。

  快提到牆洞裡去啊!高羊聽到中年犯人說。

  他把皮桶提到牆裡去,然後關上了木板的小門。

  現在他聞到了滿室都是臊味,三個犯人都怒氣沖沖地盯著他。他愧疚地對著三人點頭,點著頭,畏畏縮縮地坐到九號床上。他感到非常空虛。被尿濡濕了的大褲頭子緊貼在大腿根上,十分難受,腳踝上的傷處被尿水漬了,也放出難忍的刺痛來。腳踝的刺痛喚起了他對這一天的回憶,早晨的事,早晨他一出家門就看到一隻土黃色的野兔從槐樹林裡跳出來,它似乎還特別地看了他一眼。他當時就犯嘀咕:老人說,早晨出門碰上野兔,一天沒有好運氣。後來,後來,警察就來了……他想得非常吃力,這些事好像都是幾年前發生的,都被塵土蓋了一層又一層。

  老流氓舔著嘴唇,眨巴著眼湊上來,細聲細聲地問:

  你,你不吃?

  高羊搖搖頭。

  老流氓見高羊搖頭,便以迅速得出奇的動作,撲跪在地上,把盆里屬於高羊的那個饅頭抓起來,雙膝移動到牆角上,肩膀和頭都顫抖著,嘴裡發出貓拿住耗子那種愉快的嗚嚕聲。

  中年犯人對年輕犯人使了一個眼色,青年犯人就像匹小老虎一樣飛到了老犯人背後。這小伙子終於尋到了報一勺之仇的機會,他掄著瘦拳,頻頻敲擊著老犯人奇怪的禿頭,小犯人一邊打一邊罵:

  老扒灰,你吃獨食!叫你吃獨食!

  兩個犯人在地板上翻滾著,廝打著,發出的聲音很大,驚動了崗哨,鐵窗外又出現了那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國字臉用槍托搗著鐵窗欞,怒罵:

  混蛋,你們活夠啦!吃飽了撐的你們這群王八蛋!再打架,卡你們三天的糙料!

  崗哨罵一陣,扎扎地踏著走廊上的石板,回到崗樓里去了。

  老犯人和小犯人怒目而視,好像一隻褪光了毛的公雞和一隻尚未扎全毛的小公雞,搏鬥暫停,揚頸亮相的樣子。那個饅頭,還緊緊地攥在老犯人顫抖的手裡。正是因為保護饅頭,他的怪狀禿頭上,被小犯人的瘦拳頭鑿出了好多青紅的栗子。

  中年犯人的低沉、威嚴地說:

  老賊,把饅頭交出來!

  老犯人的雙手抖顫得厲害,那個饅頭被他的雙手捂在肚臍眼上。

  你不交出來,今晚上就把你按到尿桶里灌死!中年犯人說,即使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的眼睛也像粒磷火。

  老犯人滿眼流淚——他的眼淚不是一滴滴流出來的,他沒有睫毛,眼淚從爛眼瞼上,一下子漫了出來,這一點高羊看得很清楚。老犯人把兩隻手慢慢往外移,移出二十厘米的樣子,他慢慢鬆手。高羊看到老犯人的十個手指里有七根插進了那饅頭裡。饅頭不像個饅頭,但也說不清像個什麼東西。老犯人哭著,嘟噥著,忽然發了狂,撕了一塊饅頭塞到嘴裡,同時一嗤哼鼻子,將兩攤綠鼻涕噴到饅頭上。他又一揚手,把這塊饅頭扔在高羊適才忍耐不住撒出來的尿上。

  讓你們吃!讓你們吃!老犯人嘶鳴著。

  中年人冷笑一聲,說:狗雜種,弄這個?他走到老犯人身邊,伸出鐵鉗般的大手,卡住老犯人的脖子,低聲說:你要麼就把這個饅頭吃了,要麼就把這顆狗頭扎到尿桶里去泡泡!

  老犯人被中年犯人卡得直翻白眼。

  快說,選哪樁?中年犯人低聲說。

  老頭兒哮喘著說:

  吃……吃饅頭……

  中年人鬆開老頭,惡狠狠地對高羊說:

  夥計,看你這副骨架,也不是俺的對手。那麼,在這個號里,你要聽俺的,俺讓你把地上的尿喝了吧!

  二

  來,我們比賽,看誰能喝到自己的尿!1960年夏天,天堂縣木溝公社高疃村高級小學校六年級學生王泰站在廁所里說。王泰家庭出身貧農,爹是高疃村第二生產隊的隊長。

  正是課間休息——每逢課間休息,男女學生們便一窩蜂地跑出來,他們和她們剛出教室時合成一群,跑到操場上逐漸分成兩群,東邊一群是男學生,西邊一群是女學生。操場上雜糙叢生,木製的籃球架上生著木耳,籃圈上紅鏽斑斑。操場的東邊,釘著一根木樁,木樁上拴著一隻生著花鬍子的白山羊,白山羊瞪著藍眼看著這群瘦得像猴一樣的孩子。

  廁所在操場的南邊,共有兩大間,是露天的,東邊是男廁所,西邊是女廁所,男女廁所之間有一道碎磚壘成的牆,高羊記得牆比他稍高一點。王泰是班裡年齡最大、個子最高的學生,男女廁所之間用碎磚頭壘成的牆跟王泰一樣高。王泰在腳下墊上兩塊磚頭,就能看到牆那邊的情景。

  高羊記得王泰踏著三塊磚頭偷看過女廁所里的情景,高羊記得男廁所里情景,中間一個磚砌的大方坑,一群學生站成一個正方形,往方坑裡撒尿。

  高羊記得廁所的方坑四周有寬敞的地皮,他們把這空場叫圈崖,圈崖的里圈被學生們的腳踩得光明,圈崖最外的邊角上,生長著黑油油的水糝糙和紅芯的灰菜,還有開黃色小花的馬齒莧。

  哎,大家都先別尿,憋著,看誰能喝到自己的尿!王泰站在圈崖上說。

  一、二、三、四、五年級的小學生們擠不到里圈來,就把尿撒在外圈的野糙上,滋得野糙撲啦撲啦響。

  誰先來?王泰問。

  沒人吭氣。

  王泰說:你先試驗試驗,高羊。

  高羊與王泰是一個生產隊。王泰的爹是生產隊長,高羊的爹是受貧下中農管制勞動的地主分子。

  高羊高興地說:我先試試!

  他記得二十七年前喝自己的尿的情景:

  那年,我只有十三歲,家裡儘管缺吃少穿,但還是省吃儉用供我上到了六年級,爹是地主,娘是地主婆,這樣的家庭出身,即使我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中用,我的出路只有一條:回高疃第二生產隊勞動,受王泰的爹領導,很快了。我估計我考不進中學,就算各門功課都考一百分,我也升不進中學,何況我也考不了各門功課一百分。王泰讓我喝尿,我很興奮,那時只要有人注意我,無論怎樣注意我我都很興奮。

  我說我試試。我估計差不多我能喝到我自己滋出來的尿。我把邦硬的小雞扳得朝了上,然後用力,一股焦黃的水柱幾乎是筆直地she上來,she得比我的頭還高,我抓緊時機探過頭去,用嘴截住尿柱,喝了一大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大口,咽下去。

  王泰哈哈大笑起來,問我:

  什麼味?夥計,什麼味?

  我回憶著尿的味道,撒謊說:

  茶葉水味!

  誰還能喝到自己的尿,誰還能?王泰問著。

  學生們都說不能。

  低年級的小學生在操場裡喊:

  快來看,六年級的比賽喝尿啦!

  王泰對一個學生說:李栓柱,去打那些小茓養的。

  王泰壓低聲音,神秘地問:

  哎,夥計們,知道女生怎樣撒尿嗎?

  學生們都說不知道。

  王泰劈開腿,半蹲著,嘴裡發出嗤嗤的聲音,說:

  就是這樣。

  男生們怪叫起來。

  王泰讓學生們站在圈的西崖,面朝西。王泰說:

  現在我們比賽尿高,看誰尿得最高,二爺我有獎。

  十幾個學生排成一隊,王泰站在排頭,都用足了勁,十幾根黃的白的清的濁的尿柱滋出去,滋上去,有的碰到男女廁所之間的隔牆上,有兩股尿越過了那堵隔牆。那股最洶湧的是王泰的,高羊看得清清楚楚。

  女廁所響起了一片尖叫,尖叫過後是怒罵。

  我想不到王泰竟把這件事安在了我頭上。

  校長把我揪到辦公室里,當著好多老師的面,狠狠地打了我一個耳光。校長說:

  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校長對一個年輕老師說:

  劉要華,你去高疃村,把王泰的爹和高羊的爹都叫來!

  我哭了,我怕我爹因為我又要吃大苦頭。

  老年犯人從高羊的尿里把那個饅頭撿起來,放在雙手之間,用力擠著,饅頭在老犯人的手裡咕唧咕唧地響著,黏黏糊糊的尿液從這犯人彎曲骯髒的手指fèng里冒出來,擠完了,老犯人把手掌放在褲子上擦擦,撕開饅頭就吃起來。

  夥計,他吃了,你喝吧,自己的尿自己喝,不髒!中年人獰笑著說,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崗哨絕對聽不到。

  高羊憤怒地盯著這個殺人犯,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人。你,殺人犯!你,小偷!你,偷兒媳婦的老畜生!貧下中農子弟讓我喝尿,我喝;紅衛兵讓我喝尿,我喝;你們這些罪犯讓我喝尿?他憤怒地說:

  我不喝!

  你真不喝?中年犯人嘻嘻地笑著問。

  我不喝!高羊說,他看到老犯人香甜地吃著尿浸過的饅頭,一陣噁心又在咽喉里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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