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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傢伙卻像對她的話提抗議一樣,放出了一個與他的身體不相稱的大屁,學員們怔了怔,互相觀望著,十幾秒鐘後,教室里突然爆發了一陣大笑。我的岳母緊繃著臉,終於繃不住,也裂開嘴陪伴著學生笑起來。

  她敲敲桌子,努力平息了眾人的笑聲。她說:這小東西,什麼本事都會哩。學生們又要笑,遭到了她的制止。她說不許再笑了,這是你們四年學校生活中最重要的一課,只要掌握了肉孩的烹調方法,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們不是盼著出國嗎?只要掌握了這道超水平大菜,你們就等於領到了永久簽證,你們就能征服洋人,無論是美國佬、德國佬還是別的什麼佬。

  她的話看起來擊中了學員們的要害,他們重新聚精會神,一手拿筆,一手按本子,雙眼望著我的岳母。她說,在這種幸福的休眠狀態中,無論我們幹什麼,肉孩都不會知曉,更不能提出反抗,他始終沉醉在幸福中。她招了一下手,讓那兩位站在教室的邊角上等候吩咐的白衣女人過來,幫助她,把肉孩抬進一個特製的、鳥籠形狀的架子上,架子上端有一個掛鉤,可以與操作案板上方的吊環相連。在兩個白衣女的幫助下籠架子懸空了,肉孩在籠中,身體被禁錮著,只有一隻又白又胖的小腳,從籠架下伸出來,顯得格外可愛。我岳母說,第一步,是放血。有必要說明,在一段時期內,個別同志認為不放血會使肉孩的肉味更加鮮美、營養價值更高,他們的主要理論根據是高麗人烹食狗時從不動刀放血。經過反覆的試驗、比較,我們覺得,放血後的肉孩,比不放血的肉孩,味道要鮮美的多。這一步的目的很簡單:放出肉孩體內的血,放得越乾淨、肉的色澤愈好。放血不徹底的肉孩,製成成品後,色澤晦暗,腥味較重。所以大家不要輕視這一步。我岳母伸刀攥住了肉孩的小腳,肉孩在籠架上嘟嘟噥噥地說了一句什麼話,學員們都豎起耳朵,辨別著那句話的內容。我岳母說,選擇切口的位置,是為了保持肉孩的完整性,一般採用從腳底切口,暴露出動脈血管,然後切斷引流。她說著,手裡便出現一柄銀光閃閃的柳葉刀,對著肉孩的小腳……我慌忙閉上了眼睛,我似乎聽到那小傢伙在籠架中大聲啼哭,教室里的桌椅噼噼啪啪亂響,學員們好像都嚎叫著躥了出去。睜開眼睛後,我才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肉孩不哭也不叫,刀口已切開,一線寶石一樣艷麗的紅血,美麗異常地懸掛下來,與他腳下的那隻玻璃缸聯繫在一起。教室里也安靜異常,男生和女生們都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肉孩那隻腳,腳下那線血。市電視台的攝像機也盯著那隻腳,腳下那線血,強光照耀,那線血晶瑩極了。漸漸地我聽到了學員們的呼吸聲如同沉悶的cháo汐聲,血流注到玻璃缸中的聲音清脆悅耳,宛若深澗中的溪流。我岳母說,大概一個半小時後,肉孩的血被控干,第二步,要儘可能完整地取出內臟;第三步,用70℃的水,屠戮掉他的毛髮……

  我實在懶得再去描述我岳母無聊的、令人噁心的烹飪課了,我想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酒博士奇想連翩的大腦,應該在酒精的刺激下,去構思一部題名《采燕》的小說,他不應該在吃人的宴席上浪費才華。

  一

  女司機的話像一把鋼刀,扎進了偵察員的心臟。他捂著胸膛,像一個熱戀中的青年一樣,痛苦萬端地彎下了腰。他看到她的粉紅色的腳在地毯上翻來覆去地擦著,比手還要靈活。邪惡的激情在他的心裡泛濫, 婊子! 他咬著牙根罵了一句,轉身往門外走去。他聽到女司機在背後大聲喊叫著: 嫖客,你別走!欺負女人,你算個什麼東西! 但他還是大踏步地向門走去。一個銀光閃閃的玻璃杯帶著風聲,擦著他的耳朵飛過去,碰在門上,反彈回來,落在地上。他回過頭,看到她敞著胸膛、大口喘息著,眼睛裡盈滿淚水。他心中一時百感交集,壓低嗓門說: 想不到你是這樣無恥,竟跟一個侏儒睡覺,為了錢嗎? 她呼嚕呼嚕地哭起來,哭著,哭著,突然把聲音拔高,沙啞又尖利,震動得磨砂吊燈周圍的金屬飾片叮叮噹噹響。她撕扯著胸前的衣服,用拳頭捶打辱房,用指甲摳臉,用手撕頭髮,用頭撞辱白色的牆,在瘋狂自虐的同時,她歇斯底里地大叫幾乎震破了偵察員的鼓膜:

  滾——滾——你滾——

  偵察員嚇壞了。他從來沒見過這種陣勢。他感到死神正在摸自己的鼻子,用涼森森的、塗著紅指甲的手。一股股的尿液濡濕了大腿,儘管他清楚地知道尿濕了褲子很不雅觀。很不舒服,但還是任由它們奔涌而來,非如此就要崩潰。在尿褲子的過程中他獲得解除巨大精神壓力後的愉悅,他哀求著:

  求求你不要這樣……求求你……

  女司機並不為他的哀求、他的小便失禁感動而停止自虐、降低哭嚎的調門。她腦袋撞牆的動作更加猛烈,每一下都讓牆壁發出沉悶的迴響,腦漿迸出的情形隨時都會發生。偵察員撲上去抱住了她的腰。她打了一個挺,從摟抱中竄出去。竄出去不撞牆了,改換了自虐方式,兇狠地啃手背、像啃豬蹄一樣,真啃,不是裝模作樣嚇唬人,幾口下去便血肉模糊。偵察員既是情急生智又是無可奈何,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連連地磕著頭,說:

  親娘,我叫你親娘還不行嗎?親親的娘,您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宰相肚裡撐輪船,權當我放了一個屁,一個臭屁。

  這一招果然有效,她停止了啃手,閉著眼,咧大嘴,哇哇地哭。偵察員挺起腰,像電影裡常見到的流氓無賴一樣,掄起雙臂,一左一右地扇自己的臉,一邊扇一邊罵: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是土匪,是流氓,是狗,是糞缸里的長尾巴蛆,打、打死你這個王八蛋……

  第一巴掌扇到臉上時,有一點火辣辣的感覺;三五巴掌過後,就像扇在牛皮上一樣,沒有痛楚,也沒有了火辣辣,只剩下麻蘇蘇。繼續扇下去,連麻蘇蘇也消失了,只剩下 呱唧呱唧 的瘮人聲響,好像不是在扇自己的臉,而是在扇著一個褪毛豬的屍體,或是一個死女人的腚。他就這樣一下狠似一下地扇下去。心裡竟莫名其妙地產生了報仇雪恨般的快感。打到後來,他的嘴停止了對自己的詈罵。他把說話的力氣省下來運到手上,以便增加巴掌的力道。於是巴掌接觸皮肉的響聲便愈加響亮了。他看到她閉攏了嘴巴,停止了哭泣,傻呆呆地看著自己。偵察員心中暗暗得意。又兇狠地抽了自己幾個嘴巴後,停下了手。這時他聽到門外的走廊里有嘈雜的人聲。他小心翼翼地說:

  小姐,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她呆著不動。瞪著眼咧著嘴,臉上凝固著令偵察員毛骨悚然的表情,宛若一尊猙獰的雕像。偵察員緩緩地站起來,嘴裡說著暗藏著憤怒的甜言蜜語,雙腳偷偷地朝門口挪動。你千萬不要再生氣,千萬,我這個人生來就是一張臭嘴,不是肛門,勝似肛門。我這輩子吃虧就吃在嘴上,屢教不改,他的屁股觸到了門。我真對不起你,衷心地向你道歉。他的屁股向門板施加壓力,門聲嘎吱,震耳欲聾。我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我簡直就是從牛羊的百葉胃裡反芻出來的東西,我簡直就是從貓狗的肚子裡唚出來的東西,噁心極了噁心極了,真的,噁心極了……他喋喋不休地嘟噥著,終於感到冰冷的空氣撲在了背上。他看了她最後一眼,便從門fèng中側身溜出來,門隨即合攏,把她擋住了。偵察員顧不上多想,邁開大步向走廊的盡頭跑去,惶惶勝過喪家之犬,忙忙超出漏網之魚,迎著面,有一個衣冠楚楚的小男人在一個女侍者的引領下匆匆走來,他一個箭步,幾乎是從兩個小矮人的頭上跨越過去。不理睬那女侍者驚訝地喊叫聲,偵察員已經跑到了走廊的盡頭。他順著走廊拐彎,推開一扇油膩的門,甜酸苦辣的味道撲鼻,熱嘟嘟的蒸汽包圍上來。蒸汽中有些小人們在忙碌著,影影綽綽,匆匆忙忙,都像小鬼一樣。他看到那些小人們有操刀的、有拔毛的,有洗碗的、有調料的,看似亂七八糟,實則井井有條。腳被什麼東西拌了一下,低頭看竟是一砣子冰凍在一起的黑色驢屬大概有三五十根。他馬上想起 龍鳳呈祥 ,想起全驢大宴。幾個小人兒停止了工作,好奇地打量他。他抽身退回去,往前跑,找到了樓梯,按著扶手旋下去,聽到一聲女人的慘叫,殘餘的尿液又泚了一下子。女人慘叫一聲後即無聲無息,不祥的念頭在腦海里一閃,隨她去吧!他不顧一切沖開 萊陽紅 大理石鋪地的大廳里紅男綠女們的翩翩舞姿,公然破壞著優美音樂的舒緩節拍,像一匹挨了棍棒的臊氣沖天的癩皮狗,宛若一發黑色的炮彈,衝出了she出了燈紅酒綠的一尺餐廳。

  跑到一條陰暗的小巷子裡,他才想起來,適才在門口,那一對雙胞胎小侏儒被自己嚇出了尖叫聲。他背靠在牆上,大口喘息著,回望一尺餐廳的燦燦燈火。大門上的霓虹燈變幻著顏色,使斜飛的雨珠忽紅忽綠忽黃,他意識到自己站在初冬的一個寒冷雨夜裡,背靠著冰冷的石牆。只有公墓的圍牆才會有這樣的濕度,他想,在酒國與厄運結下了不解之緣,今晚算不上死裡逃生也算得上虎口脫險。優美的音樂從一尺餐廳里透出來、散布在窸窸的夜空里。他諦聽著音樂心裡竟泛起一股酸滋味,幾滴涼森森的眼淚可憐巴巴地滾出眼瞼。一時間他把自己美化成一個落難的公子,但沒有貴族小姐來拯救。空氣又cháo又冷,根據手腳的痛疼他知道氣溫已降到零度以下,酒國的天氣突然變得冷酷無情,斜飛的雨絲在降落過程中變成了冰珠,落在地上跌碎,跌碎無數又凝結,於是地上就有了一層冰殼。遠處,被路燈照耀著的街道明晃晃一條,一輛孤獨的汽車歪歪扭扭地爬行。一群黑色毛驢跑過驢街的情景像古老的夢境一樣被回憶起來,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過嗎?真有那樣一位稀奇古怪的女司機存在嗎?真的有一位名叫丁鉤兒的偵察員前來酒國調查吃嬰兒的大案嗎?真有一個人叫丁鉤兒?難道我就是丁鉤兒?他摸摸牆壁,牆壁冰冷;跺跺土地,土地堅硬;咳嗽一聲,胸膛疼痛。咳嗽聲傳出去很遠,消逝在黑暗中。他證明了一切都是真實的,沉重的感覺無法消除。

  他感到半凝固的冰雨點兒打著腮,涼森森的很愜意,宛若小貓爪子撓痒痒。他猜到臉很燙,想起自己打自己耳光的無賴行徑。麻蘇蘇的感覺來了。火辣辣的感覺來了。女司機猙獰的面孔隨著麻蘇蘇火辣辣的感覺來了,驅趕不去,在眼前晃動;女司機可愛的面孔隨著猙獰的面孔來了,驅趕不走,在眼前晃動;女司機與餘一尺的形象並著膀子來了,憤怒和嫉妒並著膀子來了,混合在一起,像古怪的劣酒,毒害著他的心靈。他比較清醒地意識到: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個魔鬼一樣的女人,好像一根線上掛兩個螞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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