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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者看官,你們也許要罵:你這人好生囉嗦,不領我們去酒店喝酒,卻讓我們在驢街轉磨。你們罵得好罵得妙罵得一針見血,咱快馬加鞭,大步流星,恕我就不一一對大家介紹驢街兩側的字號,固然每個字號都有掌故,固然每家店鋪都有故事,固然每家店鋪都有自己的絕招,我也只好忍痛不講了。現在讓我們把驢街兩側那些定眼望著我們的驢子們拋在一旁,直奔我們的目標。目標有大有小,我們的大目標是奔向 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的共產主義社會,我們的小目標是奔向坐落在驢街盡頭、門口有一株碗口粗老石榴的 一尺酒店 。為什麼叫做 一尺酒店 呢?請聽我慢慢道來。

  酒店掌柜餘一尺實際身高是一尺五寸,就像所有的侏儒一樣,他從來不對別人說自己的年齡,別人也無法猜測他的年齡。在驢街人的記憶里,這個和藹可親的小侏儒幾十年一貫地保持著他的容貌和態度。當別人對他投去驚訝的目光時,他則回報以嫣然一笑。這一笑千嬌百媚,令人心中憂傷無比,並隨之生出悲天憫人的情緒。餘一尺就是靠著他笑的魅力,豐衣足食地生活。由於他識字解文,家學淵博,腹中滿裝著五花八門的學問,所以往往出口成章妙語連珠,給驢街人帶來許多樂趣,不敢設想這驢街失去了餘一尺會變得何等寂寞和無聊。餘一尺依靠他的天然條件,本可以優哉游哉地度完他的一生,但他心懷大志,不願吃嗟來之食,趁著改革開放的雄風,竟然申請來一紙營業執照,從腰裡拍出了不知何年攢就的一摞錢,請人改造了自家的舊房屋,辦起了如今已名滿酒國的一尺酒店。餘一尺奇想聯翩,也許是從古典小說《鏡花緣》里受了啟發,也許是從《海外奇聞》里得了靈感,酒店開業之後,他在《酒國日報》上登了一則啟事,招聘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來酒店服務,這件事情當時轟動酒國,曾引起過激烈爭論。一派意見認為:侏儒開店,是對社會主義制度的侮辱,是往鮮艷的五星紅旗上抹灰,隨著來咱酒國市觀光的外國朋友的逐日增多,一尺酒店將成為我市的巨大恥辱,不僅丟了我們的市臉,而且丟了我們偉大中華民族的族臉。另一派意見認為:侏儒的存在,是世界性客觀現象。外國的侏儒靠乞討過活,我們的侏儒靠勞動過活。這非但不是恥辱而是莫大的光榮。一尺酒店的存在,必將讓國際友人認識到我們社會主義制度的無比優越性。正當兩派論戰相持不下時,餘一尺從市府大院的陰溝里鑽進了市府大院(門衛如狼似虎,他無法從正門進去),鑽進了市府辦公大樓,鑽進了市長辦公室,與市長進行了一番長談。談話內容不得而知。市長用自己的豪華轎車把餘一尺送回驢街,市報上的爭論就此平息。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一尺酒店近在咫尺,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今天我請客,我跟餘一尺老先生是好朋友,經常在一起品酒吟詩,面對著萬紫千紅花花世界,曾吟出千奇百怪美妙樂章。他是重義氣輕錢財的好哥們,優惠服務,價格八折。

  諸位高朋,現在我們已經站在了一尺酒店門前。請抬頭觀看,那黑漆招牌上的四個鎦金大字,個個生龍活虎,氣韻生動;這是本市著名書法家劉半瓶的手筆,聽他的名字就該知道這是位不喝半瓶好酒不會寫字的主兒。站在門口兩側那兩位身高不足二尺的袖珍小姐,斜披著錦鍛彩帶,對著我們微笑。她倆是一對雙胞胎,是看了《酒國日報》上餘一尺的招聘啟事,坐著三叉戟噴氣式飛機,從天上飛來的。這對雙胞胎出生在一個高級幹部家庭,她們的父親的大名赫赫,說出來嚇你們一跳,因此不說也罷。本來,這對姐妹依仗著父親的權勢,完全可以錦衣玉食、在富貴鄉里過一生,但是她們偏不,偏要來咱酒國湊熱鬧。這對仙女的下凡,驚動了咱酒國市的黨政最高領導,他們冒著雨,親自到離市區七十公里的桃源機場迎接這對好寶貝。陪同這兩位仙女降落的有那位老英雄的夫人,以及各種秘書。機場迎接賓館宴請忙忙碌碌客客氣氣折騰了整整半個月,才算安排妥當。朋友們,不要以為咱酒國市在這件事上吃了虧,那是目光短淺或者說是鼠目寸光。固然咱酒國為迎接仙女及其母親小小地破費了一點,但咱酒國卻因此而跟那位絕對高級的首長攀上了親戚,只要他老人家動筆劃幾個圈子,咱酒國就有大大的買賣可做,就有大大的金錢可賺。去年,他老人家來過咱酒國,抬了抬鉛筆頭,批給咱酒國市多少貸款?你們猜,在去年緊縮銀根的惡劣金融氣候下,他老人家批給咱酒國一億元低息貸款!一億元啊朋友們!咱們猿酒攻關項目的上馬、中華釀酒博覽館輝煌大樓的建設、十月份第一屆國際猿酒節的召開,都是用這一億元。如果沒有這兩位仙女,他老人家怎麼會到咱酒國來住上三天?所以呀,朋友們,把餘一尺先生說成是咱酒國市特大功臣毫不過分,我聽說市委已經在整理材料,報請上級,評餘一尺為全國勞動模範,並頒發 五一 勞動獎章。

  這兩位出身高貴的仙女對著我們彎腰鞠躬,臉上笑容可捧可掬。她們容貌美麗,體態勻稱,除了小巧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可挑剔之處。我們對她們報以微笑,由於她們的高貴出身,使我們對她們肅然起敬。歡迎光臨。歡迎光臨。謝謝。謝謝。

  一尺酒店 ,外界也稱為 侏儒酒店 ,內部裝修豪華富麗,地上鋪著五寸厚的純羊毛地毯,一腳下去,溫柔陷沒踝骨。壁上鑲著原色的長白山樺木板,嵌著名人字畫,長大的魚缸里懶洋洋地遊動著巴掌大的金魚,幾盆名貴鮮花,開得如火如荼。大廳正中,活活地站著一匹黑色小毛驢,細看才知是件雕塑。 一尺酒店 能有這番氣象,自然是門口那兩位仙女降臨之後的事,酒國市領導不是傻瓜,怎能讓他老人家的一對掌上明珠在一家寒酸的個體小酒店裡上班呢?現在的事大家都明白,所以對 一尺酒店 在一年之內發生的巨大變化就不必贅述。請原諒,允許我再回頭說幾句,趕在他老人家的夫人回上海之前,酒國市已為兩位仙女在市中心的水上公園附近,蓋了一棟小巧的樓房,還為這姐妹倆每人購買了一輛 菲亞特 牌小汽車。進門時不知諸位注意到了沒有,那兩輛 菲亞特 就停在那株老石榴樹下的空地上。

  一位穿紅衣戴紅帽的引座員迎著我們走過來了。他身軀的大小與一位兩歲左右的嬰兒相仿,臉上的五官搭配得很緊湊,基本也是兒童的五官比例。他走起路來有些搖晃,踩著深厚的地毯,他的屁股扭來扭去,頗似一隻在淤泥中行走的小鴨子。他引導著我們,如同一條肥胖的小狗引導著一群盲人。

  我們踏著漆成醬紅色的松木板樓梯,爬到樓上,小紅孩推開一扇門,側身立在門邊,像指揮交通的警察叔叔一樣,左臂彎曲在胸前,右臂伸直在體側,兩隻手掌挺直,左掌心朝里。右掌心朝外,兩隻手掌指示著同一個方向:葡萄廳。

  請進吧,親愛的朋友們,不要客氣。我們是貴賓,葡萄廳是雅座。在你們只顧打量從天花板上懸垂下來的穗穗葡萄時,我偶然看了一眼這引座的小傢伙,他那雙一直是笑眯眯、傻哈哈的眼睛,正對著我們放she毒辣的光芒,這光芒似餵飽了毒汁的箭頭,she到哪裡哪裡腐爛,我的雙眼一陣刺痛,一時間就像瞎子一樣。

  在短暫的黑暗中,我不由地心驚肉跳,在《肉孩》和《神童》中我虛構出來的那位包裹在紅旗里的小妖精,竟活脫脫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並且還用那雙陰整的眼睛看著我。就是他,就是他。細細的睛,又大又厚的耳朵,捲曲的頭髮,二尺左右的身軀。我在《神童》里,詳細描述了他在烹飪學院特別食品收購部里策劃、領導暴亂的全部過程,在那篇文章里,我幾乎把他寫成了一個小小的陰謀專家、一個運籌帷幄的天才。我只寫到他領導著孩子打死看管他們的 禿鷹 、四散躲藏在校園內便擱了筆,按照我的構思,一起參加暴動的孩子們,一無遺漏地被捉拿歸案,送到我岳母領導的烹調研究中心裡去,等待著被烹、被蒸、被紅燒。惟有小妖精從烹飪學院的陰溝里鑽了出來,落在一群從陰溝里打撈食物充飢的乞丐手中,然後再開始他的傳奇生涯。可是他並不服從我的調遣,他從我的小說里叛逃出來,加入了餘一尺領導的侏儒隊伍,他穿著猩紅的呢絨制服,脖子上扎著潔白的蝴蝶結,頭上扣著猩紅的呢絨船狀小帽,足登著黑油油的漆皮鞋,出現在我的面前。

  無論發生什麼變故,我也不能冷落客人,壓制著內心深處的狂濤巨瀾,我讓笑容掛在臉上,與你們一起入座。柔軟的座椅,潔白的桌布,奪目的鮮花,輕鬆的音樂,占有了我們的感覺。有必要插一句:這侏儒酒店的桌椅很矮,矮得令人舒適。一位小鳥般的女服務員端著一盤消過毒的方塊毛巾走過來。她身體柔弱。端著一盤毛巾顯得很吃力,令人心生憐愛。這時,小妖精不見了,他完成了任務應該走,應該去為新來的客人引座,這本是情理中事,但我總認為他的消失暗藏著險惡的陰謀。

  朋友們,為了實現 價格八折 ,請你們坐等一會兒,我去見見我的老朋友餘一尺。你們在這裡,可以抽菸喝茶聽音樂,可以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觀看後院的情景。

  讀者諸君,我原本想與你們一起共進豐盛驢餐,但店小人多,坐在葡萄廳里的只有九位,真是抱歉萬分。但我們的一行一動,都應該公開,否則便是心懷鬼胎。我在這店裡是輕車熟路,找到餘一尺十分容易。推開辦公室的門,才知道來的不是時候——我的老朋友餘一尺,正站在他那張辦公桌上,與一位豐臀高辱的女人接吻——對不起,十分對不起,我連聲道歉著,對不起,我忘記了敲門求進的起碼禮儀。

  餘一尺從辦公桌上跳下來,動作輕捷,宛若一隻狸貓。看著我的窘態,他幽默生動的小臉蛋子綻開笑容,尖聲尖氣地說:

  酒博士,是你這個小傢伙,那猿酒研究的怎麼樣了?可別誤了猿酒節,你那個老丈人也是個糊塗蟲,跑到猴山去和猴子住在一起……

  他的話滔滔不絕,令人厭煩,但由於我是來求他,只能耐著性子聽,臉上還要裝出聚精會神的表情。一直等他說完,我才說:

  我約了幾個朋友來吃驢……

  餘一尺站起來,走到那個女人面前。他的頭頂恰好齊著那女人的膝蓋。那女人非常漂亮,不像黃花姑娘,一派少婦風韻,兩片肥嘟嘟的唇上,沾著一些粘液,好像剛剛生嚼過一隻蝸牛。他舉手拍拍她的屁股下沿,說:

  親愛的,你先回去吧!告訴老沈儘管放心,咱餘一尺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一向是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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