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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丁同志,其實咱們是一家人,咱們是一母同胞親兄弟,親兄弟喝酒必須盡興,人生得意須盡歡,歡天喜地走向墳墓……再來……三十杯……代替金副部長……敬你三十杯……喝喝喝……誰不喝誰不是好漢……金金金……金剛鑽能喝……他老人家海量……無邊無涯……

  金剛鑽!這個名字像一柄金剛鑽鑽進了丁鉤兒的心臟,在一陣緊縮的劇痛中,他大嘴張開,噴出了一股混濁的液體,也噴出了一句驚人的話:

  這條狼……哇……吃紅燒嬰兒……哇……狼……!

  他的意識如同受了驚嚇的小鳥一樣飛回巢穴,丁鉤兒胃腸絞動,苦不堪言。他感到兩隻拳頭輕盈地捶打著自己的脊背,哇哇……酒……粘液,眼淚鼻涕齊下,甜的成的牽的連的,眼前一片碧綠的水光。

  好點了嗎?丁鉤兒同志?

  丁鉤兒同志?您好點兒嗎?

  吐吧吐吧,盡情地吐吧,把肚子裡的苦水都吐出來!

  人類需要嘔吐,嘔吐有利於健康。

  黨委書記和礦長一左一右夾著他,用拳頭擂著他的脊樑,用寬慰的話兒、勸導的話兒餵著他的耳朵,好像兩位鄉村醫生搶救一位溺水兒童,好像兩位青年導師教育一位失足青年。

  丁鉤兒吐出一些綠色汁液後,一位紅色服務小姐餵了他一杯碧綠的龍井茶,另一位紅色服務小姐餵他一杯焦黃色的山西老陳醋,黨委書記或是礦長塞到他嘴裡一片冰糖鮮藕,礦長或是黨委書記塞到他鼻子下邊那個洞裡一片蜜浸雪花梨,一位紅色小姐用滴了薄荷清涼油的濕毛巾仔細揩了他的臉,一位紅色小姐清掃了地板上的穢物,一位紅色小姐用噴過除臭劑的白絲棉拖把揩了穢物的殘跡,一位紅色小姐撤了狼藉的杯盤,一位紅色小姐重新擺了台。

  丁鉤兒被這一系列閃電般的服務工作感動得夠戧,心裡有些後悔剛才隨酒噴出的過激言語,正想婉言彌補過失時,黨委書記或是礦長說:

  老丁同志,您認為我們這些服務員怎麼樣?

  丁鉤兒不好意思地望望那些花骨朵一樣的嫩臉,連聲讚嘆:

  好!好!好!

  紅色女服務員一定是久經訓練,像一群爭食吃的小狗崽子,或者像一群給貴賓獻花的少先隊員,一窩蜂擁過來,反正三層大餐桌上有的是空酒杯,每人搶一隻在手,大的大,小的小,倒上紅酒黃酒白酒,滿的滿,淺的淺,齊聲嚷嚷著,聲音高的高,低的低,向丁鉤兒敬酒。

  丁鉤兒周身流粘汗,唇凍舌僵,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只好咬著牙瞪著眼把那些迷魂湯往肚子裡灌。果然是大將難過美人關,只一會兒功夫……

  現在,他的感覺很不好,那個興風作浪的小妖精又在腦袋瓜子裡拱來拱去,又在頭頂的洞口那兒伸頭探腦。他真正體會了魂不守舍的滋味。那種靈魂倒懸在天花板上的痛苦實在令他恐懼,他甚至想用手捂住頭頂上意識逃跑的通道。捂頭不雅,於是他想起了在卡車上與女司機套近乎時頭上戴著的那頂鴨舌帽。由鴨舌帽想到內裝一支黑手槍的公事包,就這樣汗水從腋下流出。他左顧右盼的神情引起了一位聰明的紅色小姐的注意,她從不知什麼地方把他的公事包拎出來。他接了,捏捏那鐵傢伙硬邦邦的還在,汗立刻不流了。鴨舌帽沒有了。他真切地想起了看門狗。看門人、保衛部里的年輕人、圓木垛、葵花林,這些景物和人好像距離他非常遙遠,不知是真的看見過,還是一場夢。把公事包小心翼翼地放在兩膝之間夾住,動搖、動亂、醞釀叛逃的精靈使他的眼前出現忽明忽暗的亮光,忽清忽懵的景象,他看到膝蓋上布滿油漬和污跡,它們忽而是明亮的中國地圖,忽而是黑暗的爪哇國地圖,雖然有時錯位,但他努力調整。他希望中國地圖永遠光明而清晰,爪哇國地圖永遠黑暗而模糊。

  在酒國市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金剛鑽推門而入前一分鐘時,丁鉤兒感到腹中痛苦萬端。仿佛有一團纏繞不清的東西在腹中亂鑽亂拱,澀呀澀,粘呀粘,糾糾,纏纏,勾勾,搭搭,牽扯拉拽,嗞嗞作響,活活是一窩毒蛇。他知道這是腸子們在弄鬼。感覺向上,一團火在燃燒,一把磨得半禿不禿的竹掃帚刷著胃壁好像呼呼嚓嚓刷一隻污跡很厚的彩繪馬桶。哎喲我的親娘也!偵察員暗自哀鳴著,這滋味可真不好受,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中了羅山煤礦的好計!中了酒肉計!中了美人計!

  丁鉤兒勾著腰站起來,竟然感覺不到腿在何方,所以他其實也搞不清楚是誰讓他重新坐在椅子上。是雙腿還是大腦?是紅色女子們的灼灼目光?還是黨委書記和礦長按了他的肩頭?

  他一腚墩在椅子上時,聽到遙遠的咯咯吱吱聲從屁股下傳出,紅色姑娘們捂著嘴巴嗤笑,他想發怒,但沒有力量,肉體正在與意識離婚,或者是……故伎重演……意識正在叛逃。在這個難堪的痛苦時刻,金剛鑽副部長周身散發著鑽石的光芒和黃金的氣味,像春天、陽光、理想、希望,撞開了那扇敷有深紅色人造皮革、具有優良隔音效果的餐廳大門。

  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皮色微黑,寬長臉兒,高鼻梁兒,一副銀邊茶色水晶石眼鏡遮住了他的眼睛,在燈光下,他的眼睛像兩口深不可測的黑井。他中等身材,穿一套筆挺的深藍色西服,配一件潔白如雪的小領襯衫,一條藍底白斜格領帶,腳蹬鋥亮黑色牛皮鞋,頭上一頭好毛,蓬蓬鬆鬆,說亂也不亂,說光也不光,還有,這人嘴裡還鑲著一顆銅牙,也許是金牙。金剛鑽大概是這樣子。

  丁鉤兒在迷懵中精神一震,他宿命般地感覺到:我的真正的敵手出現了。

  黨委書記和礦長迅速站起來,不惜用膝蓋去撞擊餐桌的邊緣,一條衣袖匆忙掃倒了一杯啤酒,棕黃酒液浸濕台布,還流到了一個人的膝蓋上。這一切他們都不顧,他們拎開椅子,從兩邊轉過去,迎接那個人。金部長來了呀的歡快叫聲完成在啤酒杯翻倒之前。

  那人的笑聲響亮,一波一波擠壓空氣,也擠壓著丁鉤兒頭上的美麗蝴蝶。他不想站起來,但站了起來。他不想微笑,但臉上出現笑容。丁鉤兒微笑著站起來迎接。

  黨委書記和礦長几乎一齊說:

  這是市委宣傳部金部長,這是省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丁鉤兒。

  金剛鑽抱拳在胸,嬉皮笑臉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兄弟來晚了。

  他把手遞到丁鉤兒面前。丁鉤兒不想跟他握手卻握住了他的手。他心中暗想這吃嬰孩的魔王爪子一定冰涼可怖,卻感到他的手又軟又溫暖,略帶著幾分舒適的cháo濕。他聽到金剛鑽客氣地說:

  歡迎歡迎,久仰您的大名!

  呼呼隆隆重新坐定,丁鉤兒咬緊牙關,動員自己要保持清醒頭腦決不再喝一杯酒。他心裡命令自己:開始工作!

  現在他和金剛鑽並肩而坐,保持著高度的警惕。金剛鑽啊金剛鑽,哪怕你銅牆鐵壁,哪怕你皇親國戚,哪怕你盤根錯節,哪怕你天羅地網,落到我的手裡你別想好過。我的日子不好過誰的日子也別想好過!

  金剛鑽主動地說:

  我來晚了,罰酒三十杯!

  他的話讓丁鉤兒吃了一驚,一側臉卻看到黨委書記或是礦長面帶著會意的笑容。紅色服務小姐端來一托盤嶄新酒具,明晃晃一片,擺在金剛鑽面前。紅色服務小姐端著酒壺,鳳凰點頭一般往那片杯里倒酒。服務小姐久經訓練,倒得穩、准、狠,不灑一滴,杯杯滿盈,最後一杯倒完了,第一隻杯里的珍珠樣小泡沫還未散盡。金剛鑽面前猶如奇花盛開。丁鉤兒讚嘆不已。一讚嘆服務小姐技藝超群,精美絕倫;二讚嘆金剛鑽英雄虎膽,果然是 沒有金剛鑽不敢攬瓷器活兒。

  金剛鑽脫掉上衣,上衣被一紅色小姐接走。他對了鉤兒說:

  老丁同志,您說這是三十杯礦泉水還是三十杯白酒?

  丁鉤兒抽動鼻子,嗅覺有些麻木。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親口嘗一嘗梨子;要想辨別這是真酒假酒,也要親口嘗一嘗。請您從這些酒杯里任挑三杯。

  丁鉤兒雖然從那份檢舉材料上得知金剛鑽善飲,但終究有些懷疑。加上兩邊的催促,他便從那一片酒杯里拎出三杯,用舌尖在每杯里沾了一點,又香又醇,果然是真貨。

  金剛鑽說:

  老丁同志,喝乾這三杯呀!

  旁邊人說: 這是規矩,您沾了呀。

  還說: 喝了不疼灑了疼,浪費是最大的犯罪。

  丁鉤兒只好把這三杯酒喝乾了。

  金剛鑽說: 多謝多謝!該我喝了!

  他端起一杯酒,輕輕地喝了,不滋不咂不灑不剩,酒風淳樸而優雅,顯示出良好的酒場風度。然後他越喝越快,但動作準確、乾淨,有節奏有韻律。最後一杯酒,他緩緩地端起來,在胸前畫一個優美的弧線,好像小提琴的弓子在琴上運行,優美低沉的琴聲在餐廳里迴蕩,在丁鉤兒血液里流淌。他的警惕性漸漸瓦解,對金剛鑽的好感像春天堅冰初融的小溪邊的糙芽,緩慢地生長起來。他看到金剛鑽把最後一杯酒送到唇邊時,明亮的黑眼睛裡閃爍著憂鬱的光彩,這個人變得善良寬厚,散發著淡淡的感傷氣息,既抒情又美好。琴聲悠揚,輕涼的秋風吹拂著金黃色的落葉,墓碑前開著白色的小花朵,丁鉤兒雙眼濕潤,似乎看到了那杯酒像一股涓涓的石上清泉,流進了碧綠的深潭。他開始愛這個人。

  黨委書記和礦長拍著巴掌喝彩;丁鉤兒沉浸在富有詩意的感情里,一聲不響。竟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靜場。紅色服務小姐四人,都立著不動,像四株姿態各異、仿佛在諦聽、沉思的美人蕉。空調機在牆角上發出了一聲怪叫,把靜默打破。黨委書記和礦長嚷嚷著要金部長再干三十杯,金搖搖頭,說:

  不幹了,幹了也是浪費。但初次與老丁同志見面,應該敬上三乘三杯。

  丁鉤兒入迷地望著這位連干三十杯酒面不改色的人,沉醉在他的風度里,沉醉在他嗓音的韻味里,沉浸在他那顆銅牙或是金牙的柔和光芒里,一時竟悟不出三乘三等於九的道理。

  丁鉤兒面前擺著九杯酒。金剛鑽面前也擺著九杯酒。丁鉤兒無法抵禦這個人的魅力,他的意識和肉體背道而馳,意識高叫:不准喝!手卻把酒倒進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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