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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愈深了,我嗅到東北方向的酒味,雖然隔著一道道牆壁,但它的親切誘人的味道,飛越一道道白雪覆蓋著的房頂,穿過披掛著冰雪銷甲的樹林,沿途陶醉著雞鴨鵝狗。狗叫聲圓如酒瓶,醉意盎然;陶醉著天上的星辰,它們幸福地眨眼睛,搖搖晃晃,像鞦韆架上的頑童;還醉了河中的魚兒,它們伏在柔軟的水糙里,吐著一個個粘滯的醇厚氣泡。當然,一切耐寒的夜遊鳥兒也吸食著酒的氣味,包括那兩隻羽毛豐厚的貓頭鷹,包括在地道里嚼糙根的田鼠。在這片廣大的、雖然寒冷但生機勃勃的土地上,多少生靈都在享受著人類的貢獻,神聖感由此而生, 酒之所興,肇自上皇,或雲儀狄,或曰杜康 ,酒能通神。為什麼我們用酒來祭祖先人、超度亡靈呢?在這個夜晚我明白了。這是我被啟蒙的日子。就在那天晚上,潛伏在我身上的精靈覺醒了,我感覺到了宇宙的奧秘,一種無法用文字表述的奧秘,它美麗而溫柔,多情又善感,纏綿又悱惻,滋潤又芳香……你們明白嗎?他張開兩隻手,伸向神長了脖頸的聽眾,我們瞪圓眼睛,張大嘴巴,好像要去看去吃他手裡的靈丹妙藥,他手裡什麼也沒有。

  你的眼睛裡放she著感人至深的色彩,只有能與上帝對話的人眼裡才有這種色彩。你看到的景象我們看不到,你聽到的聲音我們聽不到,你嗅到的氣味我們嗅不到,我們多悲哀!語言從你的被稱為嘴的器官里源源流出,好像一段音樂,一條扁圓的河,一根飛揚的從蜘蛛精屁眼裡噴出來的絲,像雞蛋那般粗細,那般圓滑,那般質感良好。我們在音樂里陶醉在河裡漂流在蜘蛛絲上跳舞,我們見到了上帝。見到上帝之前我們先看到我們的屍體隨著河水漂游而去……

  貓頭鷹的叫聲今夜為什麼如此溫柔像戀人絮語,因為空氣里有了酒。野鵝和家鵝為什麼在寒冷的深夜裡在非交尾的季節里交層也是因為空氣有了酒。我使勁抽搐鼻子,方九瓮聲瓮氣地問我:

  你嗤嗡鼻子幹什麼?想打噴嚏嗎?

  我說:

  酒,酒的味道!

  他們也一齊抽搐起鼻子來。七叔的鼻子上布滿了皺紋。他問:

  哪裡有酒味?酒味在哪裡?

  我心馳神往地說:

  你們嗅,你們嗅。

  他們的眼睛四處張望著,遍布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七叔掀起了炕席,七嬸惱怒地說:

  掀什麼?炕里難道有酒?莫名其妙!

  七嬸是知識分子,我說過的,所以她說 莫名其妙 。她初嫁過來時,批評我母親淘米太狠破壞了 維生素 , 維生素 讓我母親目瞪口呆。

  酒味里含著蛋白質、脂類、酸類、酚類,還含有鈣、磷、鎂、鈉、鉀、氯、硫、鐵、銅、錳、鋅、碘、鈷,還含有維生素A、B、C、D、E、F,以及其它物質——我在這裡班門弄斧啦,酒里到底含有什麼,你們的袁雙魚教授最清楚——岳父的頸三角肌發了紅,因為受到了金剛鑽副部長的誇獎,我看不到他激動的臉,我差不多基本上看到了他的臉——但酒味里有一種超物質在運行,它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神聖的信仰,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語言是笨拙的——比喻是蹩腳的——它流進我的心,令我周身顫慄——同志們,同學們,難道還要論證酒是害蟲還是益蟲嗎?不必要太不必要了,酒是燕子是青蛙是赤眼蜂是七星瓢蟲,是活著的 滅害靈 !他情緒高漲,慷慨激昂地揮舞著雙臂,處於忘我狀態,演講處在白熱化,他有希特勒的風度。他說:

  七叔,你們看,那酒味正從窗戶上、從房頂上、從一切有fèng隙的地方鑽進來……

  這孩子,大概得了神經病, 方九嚷著鼻子說, 味有顏色?能看到?瘋了……

  他們用疑慮重重的眼光打量著我,好像我果然就是一個精神病孩。我顧不上他們啦!沿著酒的味道鋪成的彩橋,我飛跑著,飛跑著……奇蹟出現了,親愛的同學們,奇蹟出現了!他被沉甸甸的感情壓低的頭顱,在釀造大學公用大教室的講台上,他用暗啞但富有異常感染力表現的嗓音說——

  一幅輝煌的雪夜宴筵圖出現在我腦子裡的眼睛裡:一盞白亮的汽燈。一張八仙桌。桌上放著一隻盆,盆里熱氣騰騰。圍著桌子坐著四個人,每人端著一碗酒,像端著一碗彩霞。他們的臉有些模糊……啊咦!清楚了,我認出他們來了……支部書記、大隊會計、民兵連長、婦女主任……他們手拿著煮爛的羊腿,蘸著加了醬油和香油的蒜泥……我指指點點地向七叔他們說,好像一個解說員,我臉上眼朦朦朧朧,看不清楚七叔他們的臉,心不敢旁騖,生怕圖像被破壞……七叔握著我的手亂晃:

  小魚兒!小魚兒!你得了什麼病?

  七叔左手握著我的手亂晃,右手拍打我的後腦勺。好像破磚亂瓦丟進了平靜的光可鑑人的池塘,我的腦子裡一陣嘈雜,水花四濺,漣漪碰撞,圖像被破壞,腦子裡一片空白。我懊惱地嚷叫:

  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他們都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七叔說:

  孩子,你做夢了吧?

  我沒有做夢。我看到支書、會計、婦女主任、民兵連長在喝酒。每人一條羊腿,蘸著蒜泥,點著汽燈,圍著一張八仙桌。

  七嬸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說:

  幻覺。

  我看得清清楚楚吆!

  大個子劉說: 下午我去河裡挑水,真看到婦女主任帶著兩個老婆在冰窟里洗羊肉。

  你也跟著幻覺吧! 七嬸說。

  真的吆!

  真箇屁!我看你們是饞瘋了! 七嬸說。

  小爐匠蔫蔫地說:

  別吵了,我去看看,偵察偵察。

  別瘋了! 七嬸說, 你們信幻覺?

  小爐匠說:

  你們等著,我跑著去跑著回。

  當心被他們抓住揍你。 七叔擔心地說。

  小爐匠已經出了門,一陣寒風進來,差點把燈扇滅。

  小爐匠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一陣寒風,差點把燈扇滅。他痴呆呆地看著我,好像見了鬼。七嬸冷笑著問:

  看到了什麼?

  小爐匠把頭轉過去,說:

  神了,神了,小魚兒成了仙了,有了千里眼啦!

  小爐匠說,他看到的情景與我描繪的一模一樣。酒宴擺在支書家裡。支書家牆頭矮,他是翻牆進去的。

  七嬸說:

  我不信!

  小爐匠出去,提著一隻凍得硬邦邦的羊頭進來,舉著讓七嬸看。七嬸瞪大眼,忘記了呃呃噫氣。

  那天夜裡,我們七手八腳地洗淨了羊頭,放到鍋里煮。煮羊頭的過程中,我們想酒。最後還是七嬸想出了招兒:喝酒精。

  七叔是獸醫,珍藏著一瓶子消毒用的酒精。當然,我們用水把它稀釋了。

  一個艱苦的鍛鍊過程開始了。

  喝獸用酒精長大的人,什麼樣的酒也不怕!

  可惜!小爐匠和七叔瞎了眼睛。

  他抬腕看看表,說:親愛的同學們,今天的課就講到這裡

  一

  礦長和黨委書記對面而立,都是左臂彎到胸前,右臂前伸,手掌筆直,在一條線上,好像兩名受過嚴格訓練的交通警察。由於兩人面孔的驚人相似,使他們各自成了對方的鏡子。在他們中間,閃開一條一米寬的、鋪著猩紅地毯的道路,通向一條燈光華麗的走廊。了鉤兒的豪氣在真誠的禮讓面前消散乾淨,他畏畏縮縮地在兩位領導身旁站著,不知該不該邁步前進。他們滿臉的熱誠表情像肥膩粘滯的油脂,愈積愈厚,絕不因丁鉤兒的猶豫徘徊而溶化淡薄。是的呀,神靈從不說話,他們不說話,但他們的姿勢比甜言蜜語更生動更有力量,使你無法抗拒。丁鉤兒半是無奈半是感激地從他們的面前走過去,礦長和黨委書記立即尾隨在他的身後,三人擺成了一個標準的等腰三角形。走廊好像永無盡頭,令了鉤兒心生疑惑。他分明記得:四面葵花包圍著的不過十幾間房屋,如何容得下這般漫長的走廊?兩邊的貼著辱白色壁紙的牆壁上,間隔三步便對稱地生出兩盞火炬形狀的紅燈。握著紅色火炬的金屬手臂色彩光明形象逼真,好像從牆外伸進來的一樣。他驚恐地感到那每盞燈外都站著一位古銅色的大漢,走在鋪著紅地毯的廊道里,宛如走在森嚴的槍林里。我變成罪犯,黨委書記和礦長變成押解犯人的士兵。丁鉤兒心上肉悸,頭腦裂fèng,幾絲清涼的理智之風灌進去。他想起了肩負的重要使命,神聖的職責。和女孩子鬼混不妨礙履行神聖職責,喝酒卻會妨礙;因為與女孩子鬼混會使頭腦清醒,而喝酒卻會麻痹神經。他停住腳,回過頭去說:

  我是來調查情況下,不是來喝酒的。

  他的話透出了不客氣的味道。礦長和黨委書記交換了一下完全一樣的眼神,沒有絲毫惱怒,依然和藹可親地說:

  知道知道,不會讓您喝酒的。

  丁鉤兒實在分辨不清這哥倆誰是黨委書記誰是礦長,欲要問又怕他們不高興,只好糊塗下去,反正這哥倆模樣差不多,黨委書記和礦長這兩個官銜也差不多。

  請吧請吧,不喝酒總要吃飯吆。

  丁鉤兒只好繼續向前走,他心裡實在討厭這種一前兩後的三角隊形,好像這走廊不是通向酒宴而是通向法庭。他放慢步子,希望能與他們並肩前進。但這是幻想:他放慢步子,後邊的兩人也隨著放慢步子,三角形穩定不變,他始終處在被押解的位置上。

  走廊突然拐了一個彎,紅地毯一漫坡傾斜下去,壁燈更加明亮,握火炬的手臂也更加生猛,仿佛具有鮮活的生命。無數驚險的念頭金蠅子一般在他腦海里飛翔,他不由地把腋下的公事包挾得更緊了些,那塊堅硬的鐵硬邦邦地硌著肋骨,使他獲得了精神安慰。只要兩秒鐘我就可以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這兩個人的胸脯,哪怕下地獄,哪怕進墳墓,狗雜種,老子不怕你們。

  現在他知道走廊已經深入了地下,儘管壁燈、地毯照舊明亮鮮艷,但他卻感到了一種侵入的涼氣,當然不是冷的感覺。

  一位明眸皓齒、身穿猩紅制服、頭頂船形小帽的女服務員在走廊盡頭迎接著他們。姑娘臉上久經訓練的微笑和她頭髮上的濃香鬆弛了丁鉤兒的神經。他克制著自己想摸摸她的頭髮的欲望,他進行著深刻的自我批評和自我開脫。女郎為他們拉開了鑲著鋥亮的不鏽鋼把手的門,說首長請進,三角形終於瓦解。丁鉤兒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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