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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鉤兒匆匆閱讀著那個人稀奇古怪的字跡構成的檢舉信,顯然是用左手寫的。署名:民聲,顯然是假名。信的內容先使他驚懼後使他懷疑。他又從頭把信瀏覽了一遍。尤其反覆看了信的空白處那位熟悉他的首長龍飛鳳舞的批示。

  他望著檢察長的眼睛。檢察長望著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花點點,散發著淡雅的香氣。他自言自語地說:

  這可能嗎?他們有這麼大的膽量?敢把嬰兒紅燒了吃?

  檢察長曖昧地笑笑,說:

  汪書記點名要你去調查。

  他心裡很興奮,嘴裡卻說:

  這事該不著我們檢察院去干!公安部門睡覺去啦?

  檢察長說:

  誰讓我這裡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丁鉤兒呢?

  丁鉤兒有些發窘,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動身呢?

  檢察長說:

  你隨時可以動身。離婚了沒有?不離婚同樣需要勇氣。當然我們希望這是一封望風捕影的誣告信。絕對要保密。你可以採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

  我可以走了嗎? 丁鉤兒站起來。

  檢察長也站起來,拿出一條沒啟封的中華香菸,往桌子上一推。

  丁鉤兒夾著煙走出檢察長的辦公室。他跑進電梯。他走出大樓。他想去小學校看看兒子。著名的勝利大街橫在面前,成群結隊的轎車雙向奔跑,不給他一點空隙。他等待著。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橫穿馬路,陽光照著他們的臉,好像朵朵葵花。他不由自主地沿著馬路的邊緣向那群孩子們靠攏,自行車貼著他的身體滑行,宛若一條條鰻魚。騎車人的臉在強光照耀下變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孩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臉,笑眯眯的眼睛。他們仿佛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紅繩子上,好像一串魚,好像一根枝條上綴著的肥碩果實。汽車的煙霧噴到他們身上。光焰白亮如炭,孩子們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鳥,撒了一層紅紅綠綠的調料,香氣撲鼻。兒童是祖國的未來,是花朵,是最寶貴的,誰敢碾死他們?汽車們無可奈何地停下來,吭吭哧哧喘息著,讓孩子們過馬路。孩子隊伍的兩頭是兩位穿白大褂兒的婦女,她們臉盤如滿月,嘴唇似硃砂,牙齒鋒利潔白,好像一對孿生姐妹。她們各攥著繩子的一頭,毫不客氣地大聲吆喝著:

  抓緊繩子!不准鬆手!

  丁鉤兒立在一株黃了葉子的路邊樹下時,孩子的隊伍已經安全過路。汽車流一浪一浪涌過去。孩子的隊伍在他面前彎曲起來,嘁嘁喳喳叫喚著,好像一團麻雀。他們的手腕上掛著紅布條,紅布條拴在紅繩子上。雖然隊伍變得亂糟糟,但他們都在繩子上。兩位阿姨只要把繩子神緊,馬上就是一條整齊的隊伍。他想起了阿姨剛才發出的 抓緊繩子!不准鬆手! 的命令,心中惱怒無比。廢話!他想,拴住了怎麼松?

  他扶著樹,冷冷地問繩子前頭那位阿姨:

  為什麼要拴住他們?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問:

  你是幹什麼的? 你甭管我是幹什麼的, 他說, 請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把孩子們用紅繩拴起來?

  阿姨鄙夷地說:

  神經病!

  孩子們看著他,齊聲說:

  神——經——病——!

  他們把每個字都拖得很長,不知是必然的現象還是訓練的結果。童音清脆稚嫩,十分好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在馬路上擴散,好像一群活潑的小鳥齊飛。孩子的隊伍從他的面前走過去,他愚蠢地笑起來,對著繩子後頭那位阿姨笑。她卻別著臉不看他。他一直看著孩子隊伍消逝在一條胡同里,胡同兩邊是兩堵刷了紅漆的高牆。

  他很困難地走到馬路對面去,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怪腔怪調地招呼他吃。他不吃。他看到一位脖子很長的姑娘走過來買了十串。她嘴上的口紅像辣椒一樣。她把嗞嗞冒油的肉串放到盛辣椒的盒子裡滾動著。她吃肉隼時嘴形奇怪是因為要保護嘴唇上的顏色。他感到喉嚨火辣辣的,扭頭就走了。

  後來他站在育紅小學校的門口抽著煙等待兒子。兒子背著書包跑出校門時沒有看到他。兒子的臉上有一些墨水污漬。小學生的鮮明標誌。他喊兒子的名字。兒子不親熱地跟他走。他告訴兒子自己要去一趟酒國市辦公務,兒子說無所謂。丁鉤兒說什麼叫無所謂呢,兒子說無所謂就是無所謂嗎,有什麼所謂嗎?

  無所謂,對,無所謂,他重複著兒子的話。

  丁鉤兒走進煤礦黨委保衛部,受到了一個剃平頭的小伙子的接待。平頭小伙子拉開一個與牆壁同高的大柜子,倒了一杯酒遞給他。這間辦公室里也生著大爐子,火勢雖不如門房裡盛,但屋裡溫度仍然很高。丁鉤兒想吃冰,小伙子勸他喝酒:

  喝吧,喝口暖暖身子。

  丁鉤兒看著小伙子誠摯的臉,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便接了酒杯,慢慢地喝著。

  門窗嚴絲合fèng,密封很好。丁鉤兒周身發癢,汗在臉上爬。他聽到平頭友善地說:

  您不要著急,心靜自然涼。

  丁鉤兒耳朵里有嗡嗡的響聲,他想到蜜蜂。蜂蜜。蜜餞嬰兒。此行任務重大,不敢馬虎。窗玻璃似乎在微微顫抖。幾架巨大的機械,在窗戶外的天地間緩慢地、無聲無息地移動著。他感到自己在一個水櫃裡,像一條魚。那些礦山機械是黃色的。黃色令人昏昏欲醉。他努力諦聽著礦山機械的聲音,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勞。

  丁鉤兒聽到自己在說:

  我要見你們的礦長、黨委書記。

  平頭說:

  喝酒喝酒。

  平頭的熱情使丁鉤兒感動,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他的杯子剛放下,平頭又給斟滿了。

  我不喝了,帶我去見礦長、黨委書記。

  首長莫急,喝酒,喝一杯就走,等於讓我失職。好事成雙,來,再喝一杯。

  丁鉤兒看看那拳頭大的杯子,心裡有些發怵,但為了工作,只好端杯喝盡。

  他剛放下杯子平頭又給斟滿了。

  平頭說:

  首長,不是我逼您喝,這是我們礦上的規矩:敬酒不成三,坐立都不安!

  丁鉤兒說:

  我酒量有限,一滴也不能喝了。

  平頭雙手把杯子舉起來,送到了鉤兒嘴邊,含著眼淚說:

  求求您,首長,喝了吧,不要讓我坐立不安。

  丁鉤兒一看平頭這樣真誠,心頓時軟了,接過杯子一仰脖灌了。

  平頭感動地說:

  多謝多謝,您再來三杯?

  丁鉤兒手捂住杯子口,說:

  不行了不行了,快帶我去見你們領導吧!

  平頭抬腕看看表,說:

  現在去見他們,還稍微早了點。

  丁鉤兒亮出身份證,嚴肅地說:

  我有要緊公務,你不要攔擋。

  平頭猶豫了一會兒,說:

  走吧!

  他尾隨著平頭,走出了保衛部的辦公室,進入一條深邃的走廊。走廊兩側有很多房間,房門的一側都掛著標名的木牌。他問黨委書記和礦長不在這棟樓里辦公嗎?平頭說跟我走吧,您喝了我三杯酒我不忍心讓您跑冤枉路,要是您不喝我三杯酒,我把您轉交給黨委辦公室的秘書就行了。

  出大樓時他在晦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臉,不由地吃了一驚,因為這張臉上的灰色的疲倦表情使他感到陌生。走出大門時,彈簧嘎嘎吱吱地響著,門板反彈回來,拍擊著他的屁股,使他踉蹌前撲,幸虧平頭小伙子伸手拉住了他。美麗耀眼的陽光讓他頭暈眼花,腿軟,耳朵里嗡嗡響。他問平頭:

  我是不是有點醉了?

  平頭說:

  首長,您沒醉,像您這般出色的人物怎麼會醉呢?我們這裡醉酒的都是些沒有知識、沒有教養的下里巴人,陽春白雪從來不醉,您是陽春白雪,所以您沒有醉。

  小伙子這一番順理成章、邏輯嚴密的話把丁鉤兒說服了。他跟著他穿過一片堆放著大批圓木的空地。圓木粗細不一,粗者直徑兩米,細者直徑兩寸。有松木、樺木、柞木、橡木、榆木。還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來。植物學知識不豐富,認出這些也不錯。圓木皮裂骨朽,漾出一股強烈的酒精氣味。開始枯萎的黃糙從圓木的fèng隙里鑽出來。一隻白色的蛾子懶洋洋地飛著。幾隻黑燕子在木跺間飄,醉態朦朧。他站在一株大橡木前,伸出雙手,夠不著上沿。他握緊拳頭,輕輕地敲打著橡木的暗紅色年輪,橡木流出的汁液粘在拳頭上。他嘆息一聲,說:

  好魁梧的一棵大樹!

  平頭接過話茬,說:

  去年一個釀葡萄酒的個體戶拿著三千元來買它,我們沒賣。

  他買這幹什麼?

  做酒桶呀! 平頭說, 葡萄酒不進橡木桶永遠不上等。

  你們應該賣給他才是,根本不值三千元嘛!

  我們討厭個體經濟! 平頭說, 我們寧願讓它爛了也不支持個體經濟。

  丁鉤兒暗自欽佩羅山煤礦的公有制覺悟,兩條狗在圓木後追逐,步態滑稽,如痴如醉。那條大公狗似乎是門房的看門狗,仔細看又不太像。他尾隨著平頭小伙子繞過一垛垛圓木,好像進入了原始森林裡的伐木場並漸漸地深入了原始森林。橡樹的巨大濃蔭下,生出許多鮮艷的蘑菇,一層層腐敗的橡葉與橡實,放出迷人的酒氣。有一棵色彩斑斕的大樹上,結著幾百個嬰兒形狀的果實。都顏色粉紅,鼻眼分明,肌膚紋理細密。竟然全是男童身。可愛的小雞雞恰似一粒粒紅彤彤的花生米。丁鉤兒搖晃腦袋,安定精神,神秘而驚人的大案鬼影幢幢,沉重地在他腦海里展開。他批評自己在不必要耽誤時間的地方耽誤了很多時間,但轉念一想,從接受任務到現在僅僅二十多個小時,而我已在案件的迷宮裡尋找路徑,已經是絕對的高效率。於是他耐心跟著保衛部的平頭青年走。看看他到底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

  又繞過一垛清一色的白樺圓木,便看到前方有一片向日葵森林。葵花朵朵向太陽,一片金黃浮在毛茸茸的深綠里。他嗅著樺木特有的、甜絲絲的醉人氣息,心裡蕩漾著丘陵上的秋色。雪白的樺樹皮還沒有完全喪失生命,皮膚光潔滋潤。破綻處露出更新更嫩的肌膚,好像說明著圓木依然在生長。有一隻紫紅色的蟋蟀伏在白樺皮上,肥碩健壯,誘人捕捉。平頭青年按捺不住興奮心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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