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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省人民檢察院的特級偵察員丁鉤兒搭乘一輛拉煤的解放牌卡車到市郊的羅山煤礦進行一項特別調查。沿途,由於激烈思索,腦袋膨脹,那頂本來晃晃蕩盪的五十八號咖啡色鴨舌帽竟緊緊地箍住了頭顱。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來,看到帽圈上沾著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裡散出來的熱烘烘的油膩氣味里混合著另外一種生冷氣味。這氣味很陌生,使他輕微噁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頭。

  臨近煤礦時,黑色的路面坑坑窪窪,疾馳的卡車不得不把速度放慢。車底的彈簧板嘎嘎吱吱地怪叫著;頭不斷地碰到駕駛樓的頂棚。聽到司機罵道路,罵人;粗俗的語言出自一個比較秀麗的少婦之口,產生黑色的幽默。禁不住看了一下她。她穿著一套藍帆布工作服,粉紅襯衣的領子高高地鑽出來,護著一段白脖子;雙眼黑里透綠,頭髮很短,很粗,很黑,很亮。戴著白手套的手攥著方向盤,誇張地打著方向,躲避著陷坑。往左打方向時她的嘴角往左歪,向右打方向時她的嘴角向右歪。她的嘴左右扭動著,鼻子上有汗,還有皺紋。他從她短促的額頭、堅硬的下巴、豐厚的嘴唇上判斷她是一個性慾旺盛的女人。在激烈的搖擺中他們的身體不經意地接觸著,雖然隔著衣服但他飢餓的皮膚依然親切地感覺到了她的溫暖柔軟的身體。他感到自己很想親近這個女人,手發癢,想摸她。對於一個四十八歲的老牌偵察員來說,這感覺有些荒唐,但似乎又很正常。他搖了搖碩大的頭顱,把目光從女人臉上移開。

  路越來越糟,卡車從一個陷坑跌入另一個陷坑,顛顛簸簸,咯咯吱吱,像一頭即將散架的巨獸一樣爬行著,終於接在了一大隊車輛的尾巴上。她鬆了腳,熄了火,摘下手套,抽打著方向盤,很不友好地看著他,說:

  媽的,幸虧肚裡沒孩子!

  他怔了怔,討好地說:

  要是有孩子就顛出來了!

  我可捨不得把他顛出來, 她嚴肅地說, 一個孩子兩千塊呢。

  說完這句話,她盯住他的臉,眼睛裡流溢出似乎是挑釁的神情,但她的全部姿態,又好像在期待著他的回答。丁鉤兒驚喜而好奇,幾句粗俗對話後,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像一隻生滿藍色幼芽的土豆一樣,滴溜溜滾到她的筐里去。性的神秘和森嚴在朦朦朧朧中被迅速解除,兩個人的距離突然變得很近。女司機的話里透漏出一些與他的此次行動有關的內容,他的心裡生出一些疑慮和恐懼。他警覺地看著她。她的嘴又往邊一咧。這一咧嘴令他極不舒服,剛開始他還感到這個女人大膽潑辣,不落俗套,但她的隨便咧嘴引起了他的不快,他馬上就感到這個女人無聊而淺薄,根本不值得自己費神思。於是他問:

  你懷孕了嗎?

  所有的過渡性語言都被拋棄,好像有些夾生,但她吞下去夾生,用近乎無恥的口吻說:

  我有毛病,鹽鹼地。

  儘管肩負重任,但一個夠腕的偵察員是不會把女人與重任對立起來的。 他突然想起了同行們嘲弄自己的一句名言: 丁鉤兒用雞巴破案。 想放縱一下的念頭像蟲子一樣咬著他的心。他從口袋裡摸出小酒壺,拔掉軟木塞子,喝了一大口,然後他把酒壺遞給女司機,挑逗地說:

  我是農藝師,善於改良土壤。

  女司機用手掌敲打著電喇叭的按鈕,汽車發出低沉柔和的鳴叫。前邊,黃河牌載重卡車的駕駛員從駕駛室里跳下來,站在路邊,惱怒地看著她,嘴裡嘟噥著:

  按你媽個球!

  她抓過丁鉤兒的酒壺,先用鼻子嗅嗅,仿佛在鑑定酒的質量,然後仰起脖子,咕嘟嘟,喝了個底朝天。丁鉤兒本想誇獎一下她的酒量,轉念一想,在酒國市誇人酒量近乎無聊,便把話咽下去。他擦擦自己的嘴唇,緊盯著她厚厚的、被酒浸得濕漉漉的、紫紅色的嘴唇,毫不客氣地說:

  我想吻吻你。

  女司機突然漲紅了臉,用吵架一樣的高嗓門吼道:

  我他媽的吻吻你!

  丁鉤兒大吃一驚,眼睛搜索著車外,黃河車駕駛員已經爬進駕駛室,無人注意他們的對話。他看到,在解放卡車的前面,是長龍一般的車隊;在解放卡車的後邊,又接上了一輛毛驢車和一輛掛斗卡車。毛驢的平坦額頭上綴著一朵嶄新的紅纓,宛如暗夜中的一束火苗。路兩邊是幾株遍體畸瘤的矮樹和生滿野糙雜花的路溝,樹葉和糙精上,都沾著黑色的粉末。路溝兩邊,是深秋的枯燥的田野,黃色和灰色的莊稼秸稈在似有似無的秋風中肅立著,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時間已是半上午。高大的矸石山聳立在礦區中,山上冒著焦黃的煙霧。礦井口的卷揚機無聲無息地轉動著,有幾分神秘,有幾分古怪。他只能看到卷揚機輪的一半,餘下的一半被黃河車擋住了。

  她連續喊著 我他媽的吻吻你 ,身體卻凝固般不動。丁鉤兒起初被她嚇得夠戰,但很快便忍不住地笑起來。他用食指輕輕地戳了一下她的胸脯,就像戳了機器的啟動電鈕一樣,她的身體壓過來,冰涼的小手捧住的他頭,嘴唇湊到了他嘴上。她的唇涼颼颼的,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彈性,異常怪誕,如同一塊敗絮。他感到乏味、無趣,便把她推開。她卻像一隻兇猛的小豹子一樣,不斷地撲上來,嘴裡嘟噥著:

  我操你二哥,我日你大爺……

  丁鉤兒手忙腳亂,招架不迭,最後不得不採用了對付罪犯的手段,才使她老實下來。

  兩個人都氣喘吁吁地坐著。丁鉤兒緊緊地攥住她的手腕,不斷地把她的反抗壓制下去。她憋著勁反抗時,身體扭曲,時而如彈簧,時而如鋼板,嘴裡還發出哞哞的叫聲,宛若一頭頂架的小母牛。丁鉤兒忍不住笑起來。

  她突然問:

  你笑什麼?

  丁鉤兒鬆開她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說:

  姑娘,我要走了,想我了就按名片上的地址去找我!

  女司機打量著他,又低頭看看名片,然後重新打量他的臉,好像一個目光銳利的邊防檢查員在檢查一位過境旅客的護照。

  丁鉤兒伸出一根指頭,彈了一下女司機的鼻子,然後挾起皮包,一隻手轉動了開車門的把手。他說:

  小妞,再見了,我有上等的肥田粉,專門改良鹽鹼地。

  他半個身子擠出車門時,女司機一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他發現了她眼裡流露出來一種可憐巴巴的神情,忽然覺得她年齡好像很小,沒結婚也沒被男人動過,很可愛又很可憐。他摸了一下她的手背,非常認真地說: 姑娘,我是你叔叔。

  她惱怒地說:

  你騙人。搭車時你說是車輛監理站的。

  他笑道:

  不是差不多嗎?

  她說:

  你是特務!

  他說:

  可以算特務。

  她說:

  早知你是特務我才不拉你呢!

  丁鉤兒摸出一盒煙,扔到她懷裡,說:

  好了,別生氣啦。

  她把他的小酒瓶扔到路溝里,說:

  用這樣的小瓶喝酒,算什麼男人。

  丁鉤兒跳下車,用力摔上車門,沿著路邊向前走。他聽到女司機喊道:

  哎,特務,知道煤礦的道路為什麼這樣糟糕嗎?

  丁鉤兒回頭看了一下她探出車窗的腦袋,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女司機啤酒花一樣的臉龐在丁鉤兒的腦海里停留了一分鐘,便像透明玻璃杯里的啤酒泡沫一樣,嘩嘩啵啵地響著,緩緩地消逝了。通往礦區的道路骯髒狹窄,像一條彎彎曲曲的腸子。卡車、拖拉機、馬車、牛車……形形色色的車輛,像一長串咬著尾巴的怪獸。有的車熄了火,有的沒熄火。拖拉機頭上豎起的鐵皮煙筒里和汽車藏在屁股下邊的鐵皮煙筒里,噴吐著一圈圈淺藍色的煙霧。燃燒未盡的汽油、柴油味兒,與拉車的牲畜口腔里散出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匯成一股屁屎狼煙般的cháo流,漫散流淌。為了向礦區前進,他有時不得不緊貼著車皮,有時必須用肩背蹭著矮樹幹上的疤節。駕駛棚里的司機和靠在車轅杆上的車夫幾乎都在喝酒,可見那條不准酒後駕車的規定在這裡已經不起作用。不知往前擠了多久,猛一抬頭他便看到了矗立在礦區中央的卷揚機高大鐵架子的三分之二。

  卷揚機絞著銀灰色的鋼絲繩,哧溜哧溜轉動著,因為生鏽,也許是油漆,鐵架子在陽光下呈現出暗紅的顏色,很髒。那巨大的定滑輪是黑色的,很嚴肅。川流不息的鋼絲繩放she著雖不耀眼但十分嚇人的銀亮,讓他聯想到盤結在一起的毒蛇。眼睛感受色彩和光芒的同時,聽到定滑輪唿隆隆的轉動聲、鋼絲繩嘎嘎唧唧的抽動聲以及從地下發出的沉悶的爆炸聲。

  靠近礦區,有一個橢圓形的廣場。廣場的邊緣上,栽種著一些寶塔狀的松樹,松樹上落滿煤灰。廣場上同樣擠滿車輛,有一匹遍體污穢的毛驢把嘴放在松樹的針葉上,不知是想吃松針還是想蹭癢,突然那匹毛驢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有幾位頭扎毛巾、腰捆麻繩、破衣襤褸、滿臉烏黑的人,擠在一輛馬車上。馬在吃笸籮里的糙料,他們在喝酒。一個醬紫色的大瓶子,輪著嘬,你一口,他一口,喝得十分有趣。一個白色的大蘿蔔放在車轅杆上,你拿過來咬一口,喀嚓,他奪過去啃一口,喀嚓,然後便咯咯吱吱地嚼,吃得十分生猛。丁鉤兒酒量不大,但喜歡喝,對酒的優劣基本能夠鑑別。他嗅到一股很毒辣的味道,知道那醬紫色大瓶子裡裝的不是佳品。他還嗅到一股比屁還難聞的氣味,那是蘿蔔和酒混合後發出的獨特氣息。從喝酒者的衣著打扮和吃喝的氣派上,他知道這些人是酒國市郊區的農民。他的身體越過馬頭時,聽到農民兄弟啞著嗓子叫:

  同志,您手脖子上的表幾點啦?

  他抬了抬腕子,回答了問題。那個發問的年青農民雙眼發紅,滿腮黃須,嗓音沙啞,神色猙獰。他的心臟緊了一下,匆匆地往前走去。

  年青農民在背後罵道: 叫他們快開門,這群吃白米的豬。

  雖然年青農民惡毒的詈罵里包含著一種讓丁鉤兒感到不太舒服的東西,但他也只得承認罵得很有道理。已經十點一刻,煤礦的鐵柵欄門依然緊鎖著。那隻掛在門鼻子上的烏黑大鐵鎖,宛若一隻黑蓋的大鱉。 安全生產慶祝五一 ,八個色彩消褪的紅漆大字拘禁在圓形的鐵片裡,電焊條在很早的時候把它們焊在了鐵柵欄上。秋天的明媚陽光使許多東西放出新光輝,蔚藍的天因為煤礦的黑顯得更加蔚藍。灰色的磚牆一人多高,沿著起伏的地形起伏,蜿蜒如一條長龍,把煤礦的區域包圍起來。大門一側的小門虛掩著,一條狼黃色的大狗倦怠地臥在那裡,一隻半死不活的蝴蝶在它頭上像一片枯葉飛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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