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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一斗說:

  “你別支吾了,莫老師是市委胡書記請來的客人,給咱酒國寫文章的。”

  禿頭說:

  “噢,是記者呀!看吧看吧,給俺這小鋪子揚揚名。”

  莫言和李一斗隨著驢走到後院。禿頭圍著兩頭黑驢轉圈。兩頭驢好像怕他,轉著圈躲避。

  李一斗說:

  “這傢伙,是驢閻王。”

  禿頭說:

  “老金,今日拉來的貨色不怎麼樣啊!”

  老金說:

  “嫩口,黑皮,豆餅催的膘,你還要什麼貨?”

  禿頭說:

  “怎麼說呢?這兩頭驢都餵了激素,肉味不行吶!”

  老金說:

  “我他媽的到哪兒去弄激素?你說個痛快話,要不要?不要我就拉走,滿大街都是殺驢鋪子呢!”

  禿頭說:

  “老哥,別性急嘛!多少年的老朋友啦,你就是牽來兩匹紙糊的叫驢,我也得買下來燒給灶神爺。”

  老金伸出手,說:

  “給個價吧!”

  禿頭也伸出一隻手。兩隻手握在一起,用袖管蓋住。

  莫言有些奇怪。李一斗小聲說:

  “這是規矩,買賣牲口,從來都是摸指頭講價錢。”

  禿頭和賣驢人的臉上都有豐富的表情,好像兩個表演啞劇的演員。

  莫言觀察著他們的臉,感到很有趣。

  禿頭一抖胳膊大聲說:

  “就是這個數了,到了頂啦,一個子也不能加了!”

  賣驢人也抖抖胳膊,說:

  “這個數!”

  禿頭人掙出手,說:

  “我說了,一個子也不加了,不賣你就牽走!”

  賣驢人嘆了一口氣,大聲說:

  “孫禿子呀孫禿子,下了陰曹地府,讓野驢啃死你個雜種!”

  禿頭反相譏:

  “先啃死的是你這個驢販子!”

  賣驢人把驢韁繩解下來。買賣做成了。

  禿頭喊:“嫚她娘,給金大爺倒碗酒來。”

  一個渾身油膩的中年婦女端著一大白碗酒出來,遞給賣驢的老金。

  老金接了酒碗,不喝,看著那女人,說:

  “嫂子,今日可是兩頭黑叫驢,那兩根花花驢diǎo夠你咬會兒了。”

  女人啐了他一口,說:

  “有多少那玩意兒也輪不到我咬,你屋裡那個人就好那一口呢!”

  老金哈哈大笑著,咕嘟嘟把酒喝了。喝完酒,把碗遞還婦人,將驢韁繩往腰裡一纏,大聲喊:

  “禿子,過半晌我來取錢。”

  禿頭說:

  “去忙你的吧,別忘了買根‘錢肉’去孝敬崔寡婦。”

  “人家早就有了主了,輪不到我老金孝敬了。”說著,大步走進店堂,從柜上穿過,走上驢街。

  禿頭緊手緊腳地拾掇家什,準備殺驢。他對李一斗說:

  “兄弟,您和記者靠邊站,別濺了身上污穢。”

  莫言看到,那兩頭解了韁繩的毛驢竟老老實實地擠在牆角,不跑,不叫,只把身體顫抖。

  李一斗說:

  “無論多凶的驢,見了他就只剩下顫抖的份兒了。”

  禿頭提著一柄血跡斑斑的橡木槌走到驢腚後,掄起來,在驢蹄與驢腿的結合部敲了一下,那頭驢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揮動木槌,又在驢的額頭上敲了一下,那頭驢便徹底放平了,四條腿挺得筆直,像四根棍子一樣。另一頭驢依然不跑,只把一顆驢頭死勁抵在牆上,仿佛要穿牆出去一樣。

  禿頭拖過一隻鐵盆,放在倒地驢的頸下,然後持一把虎口長的小刀,挑斷了驢頸上的血管子,紫紅色的血噴到盆里看完了殺驢,莫言跟李一斗走上驢街。莫言說:

  “夠殘酷的。”

  李一斗說:

  “比之過去,這已經是超級溫柔了。”

  莫言問:

  “過去還能怎樣?”

  李一斗說:

  “清末這驢街上有一家驢肉館,烹炒的驢肉最香,他們的方法是:在地上挖一個長方形的坑,上邊蓋一塊厚木板,木板的四角上各有一圓洞,把驢子的四條腿下到圓洞裡,驢子就無法掙脫。然後用滾水澆驢,刮盡驢毛。食客們要吃驢身上哪塊肉可隨意選,選定後即下刀割取。有時把驢肉賣光了,驢還在苟延殘喘。你說殘酷不殘酷?”

  莫言咋舌道:

  “是夠殘酷了。”

  李一斗說:

  “前不久薛記驢肉館恢復了這種驢的酷刑,一時顧客盈門,市政府出面禁止了。”

  莫言道:

  “禁得好!”

  李一斗說:

  “其實,那樣做,驢肉並不好吃。”

  莫言道:

  “你岳母說動物臨死前的恐懼心情會影響肉的質量——這是你在小說里寫過的。”

  李一斗說:

  “老師的記性真好!”

  莫言說:

  “我吃過‘紅燒活魚’,那魚的身體熱氣騰騰澆著滷汁,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地動,好像說話一樣。”

  李一斗說:

  “這種虐食的例子很多——我岳母是這方面的專家。”

  莫言說:

  “你的小說中的岳父母與實際生活中的岳父母有多大差別?”

  李一斗紅著臉說:

  “天壤之別。”

  莫言說:

  “老弟膽子夠大的,萬一你的小說發表了,你夫人和你岳父母非把你紅燒了不可!”

  李一斗道:

  “只要小說能發表,我甘願被他們紅燒,清蒸也行,油炸也行。”

  莫言道:

  “那不值的。”

  李一斗說:

  “值的。”

  莫言道:

  “今晚上我們好好談談吧,你能行,你的才華絕對超過我。”

  李一斗說:

  “老師過獎了。”

  午宴在一尺酒店舉行。

  莫言坐貴賓席。市委胡書記坐東道席。陪宴者七八人,都是市裡的重要幹部。餘一尺和李一斗也陪宴。餘一尺經多見廣,很瀟灑,李一斗則手腳無所措,很不自然。

  胡書記年紀約有三十五歲,國字臉,大眼睛,留背頭,油光滿面,儀表堂堂。言談不俗,且透著一股威嚴。

  酒過三巡,胡書記還有幾桌客人要陪,起身離席。宣傳部金副部長把盞勸酒。半個小時後,莫言就頭暈眼花,嘴唇發了硬。

  莫言說:

  “金副部長……想不到您是個這麼優秀的人……我還以為您真是個……吃小孩的惡魔呢……”

  李一斗滿面汗水,慌忙打斷了這個話頭,高聲說:

  “我們金部長吹拉彈唱樣樣通,尤其是那一口包公,銅聲銅氣,不讓裘盛戎!”

  莫言說:

  “金部長,來一段……”

  金副部長說:

  “獻醜了!”

  他站起來,清清嗓子,石破天驚,起伏跌宕,把那一大段不畏強權、反腐倡廉的戲文唱下來,臉不紅,氣不喘,雙手抱拳,說:

  “見笑了!”

  莫言高聲喝彩。

  金副部長說:

  “請教莫老師,為什麼要往酒里攙尿?”

  莫言紅著臉說:

  “小說家言,何必認真?”

  金副部長說:

  “我敬三杯,請莫老師唱一段‘妹妹大膽向前走’。”

  莫言說:

  “酒也不能喝了,歌也不會唱。”

  金副部長說:

  “男子漢大丈夫,對酒當歌,來來來,我先喝!”

  金副部長把三個酒杯緊湊著放在面前,依次倒滿,然後低頭長吸,抬頭時,用嘴巴把三個杯子叼起來,再把頭往後仰,讓杯子底朝天,最後,低頭把杯子放下。

  一位陪酒的幹部說:

  “好!‘梅花三弄’!”

  李一斗說:

  “莫老師,這是金部長的絕活!”

  莫言說:

  “精彩!”

  金副部長說:

  “莫作家,請吧!”

  三隻杯子擺在莫言面前,倒滿了酒。

  莫言說:

  “我可不會什麼‘梅花三弄’。”

  金副部長寬容地說:

  “一杯一杯喝也行,別難為莫老師。”

  莫言喝乾了三杯酒,頭暈得很厲害。

  眾人催莫言唱歌。

  莫言感到嘴極不方便,嘴唇和舌頭互相牽扯。

  金副部長說:

  “莫作家,只要你唱一段,我喝個‘潛水艇’給你看。”

  莫言便鬼腔鬼調地唱起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頭哇……沒唱完就把酒噴出來了。

  眾人一齊叫好。

  金副部長說:

  “好,我喝個‘潛水艇’。”

  他先倒了一大杯啤酒,又倒了一小杯白酒,然後把那杯白酒沉入啤酒杯中,最後,他端起啤酒杯,把啤酒和白酒全喝乾。

  這時,一個女人大聲說笑著走進餐廳:

  “哈哈,作家呢?讓我敬他三碗!”

  李一斗在莫言身旁低聲說:

  “王副市長,海量!”

  莫言看到,那迎面走來的王副市長四方大臉,又白又嫩,雙眼流波,宛若秋水,衣裙翩翩,恍若人物漢唐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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