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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岳母的老家住在東南沿海的一個海角上,天氣清朗的日子,她坐在海灘上,能夠看到那一連串的鋼青色的海島的影子。那些島上有著高大的岩洞,岩洞裡出產燕窩。村里人多以捕魚為生,只有我岳母的爹和我岳母的六個叔叔靠采燕窩為生。這是祖傳的職業,極其危險但收益頗豐,一般人家想干也幹不了。所以我在前邊說我岳母出生在一個采燕世家。

  我岳母說她的父親和叔叔們都是精壯的人,身上沒有脂肪,只有一束束血紅蛋白含量極高的像麻繩擰成的肌肉。擁有這種肌肉的人自然身手矯健,勝過猿猴。她爹養著兩隻猿猴,她說那是她父親們的老師。在不能採集燕窩的季節里,我岳母的父親和叔叔們就坐吃著頭年采燕的收入,為下一次采燕做各方面的準備。他們幾乎每天都牽著猿猴上山,驅使它們攀壁緣木,並進行摹仿。我岳母說馬來半島的采燕人有馴化猿猴采燕的,但不太成功,猴性善變,影響生產。我岳母說她爹六十多歲時還是身輕如燕,在光滑的青竹上攀援,不弱健猴。總之,我岳母的家族由於遺傳的原因和職業的訓練,都善於攀壁上樹。我岳母說體能最為出色的是她的小叔叔,他練就了一身壁虎功,能不憑藉任何器械,赤手爬到幾十米高的岩壁上去采燕。我岳母說她把別的叔叔的模樣都淡忘了,但卻牢牢記著這位小叔叔的模樣。他遍體生著一層魚鱗狀的老皮,瘦乾的臉上有兩隻深陷在眼眶裡的、閃爍著憂悒光芒的藍色大眼睛。

  我岳母說她七歲那一年的夏天,第一次跟隨父親和叔叔們去海島采燕。她家有一艘很大的雙桅船,船是松木的,刷著厚厚的桐油,散發著森林的芳香。那天刮著東南風,海上的長浪追逐奔涌,沙灘上的白沙被太陽照得閃閃發亮。我岳母說她經常被那刺目的白光從夢中驚醒,於是,在酒國市的被窩裡,她聽到了南海的波濤,嗅到了海的味道。她的父親叼著一支旱菸管,指揮著弟弟們往船上搬運糧糙、淡水、青竹竿。末了,她的一個叔叔牽來一頭角上纏著紅綢的肥胖公水牛。那傢伙雙眼血紅,嘴裡吐著白沫,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漁村裡的孩子們跑來看采燕船出發。孩子群里有好幾位是我岳母的玩伴,海燕、cháo生、海豹……有一個老女人站在村頭一塊岩石上喊叫著:海豹、海豹子,來家。一個小男孩極不情願地離去了。臨走時他對我岳母說:燕妮,你能幫我逮一隻金絲燕嗎?你給我一隻活金絲燕,我給你一顆玻璃球。他亮了亮那顆攥在手裡的玻璃球。我想不到我岳母竟有這樣一個輝煌的辱名,燕妮!天老爺人家!竟跟馬克思夫人一個名字。我岳母憂傷地說:那個海豹子,現在已是軍分區司令了。我岳母的話里流露出了對我岳父的不滿。我老婆說,軍分區司令有什麼了不起,我爸爸是大學教授,釀造專家,不比他個小小司令神氣!我岳母看看我,委屈地說:她永遠站在她爸爸的立場上與我作對。戀父情結,我說。我老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岳母說采燕船出發那天,最熱鬧的場面是趕公牛上船。

  她說牛是有靈性的,沒閹過的公牛最有靈性,它知道讓它上船意味著什麼,所以它一靠近小碼頭就紅了眼,喘著粗氣,把一個犟頭,擰來擺去,扯拽得我那位叔叔踉踉蹌蹌。我岳母說有一條狹窄的木板把木船和小碼頭的石階連結在一起,木板懸空,傾斜,板下是渾濁的海水。公水牛的前蹄停在木板的一頭,便再也不肯前進半步。那位叔叔用上吃奶的勁拉鼻繩,鐵鼻環把水牛青色的鼻樑拉出去很長,牛的鼻樑隨時都可能豁開,一定痛疼難捱,但它堅持著不上板,與死亡相比,鼻子不算什麼。我岳母說她的幾個叔叔一擁而上,想把水牛硬推到船上去,但任他們怎麼推,也奈何不了它,反倒被它憤怒地一撩蹄子,打瘸了我岳母某一位叔叔的腿。

  我岳母說她的小叔叔不但體能比他的哥哥們出色。智慧也是第一。他從他哥哥手中接過牛繩,拉著牛在海灘上散步。他和牛說著話。海灘上留下了他和牛的腳印。後來他脫下褂子蒙住了牛頭,一個人把牛牽上了跳板。牛走在跳板上時,跳板彎成了一張弓。那畜牲其實也知道它走在一條險路上,因為它邁動四蹄時小心翼翼,好像馬戲團里那些久經訓練的走索山羊。牛上了船,人也上了船,跳板撤去,嘩嘩地掛滿帆。小叔叔從牛臉上解下衣服。牛渾身發抖,四蹄跳動,發出一聲淒涼的鳴叫。漸漸地,大陸消逝,海島逼近,島上雲霧朦朧,宛若仙山瓊閣。

  我岳母說她父親和叔叔們在島的一角上錨住了船,小叔叔把牛弄下船。他們的臉色嚴肅而神聖。一踏上遍地荊榛的荒島,那暴躁的公牛變得比綿羊還要溫馴。牛眼裡血紅的顏色消失,湛藍的與海洋一樣的顏色與我岳母的小叔叔的眼睛一樣的顏色出現。

  我岳母說他們抵達荒島時已是黃昏時分,海上紅光閃閃,島上群鳥翻飛,嗚聲震耳。他們在島上露宿,一夜無話。第二天凌晨,吃罷早飯,她的父親說:干吧!神秘驚險的采燕工作就開始了。

  這些島上,有許多黑暗的洞穴。我岳母說在一個大洞穴的外邊,她父親擺起了香案,燒了一沓紙,磕了幾個頭,然後說一聲:殺牲!他的六個兄弟便一擁而上,把那頭公牛撲倒在地。奇怪的是那頭膘肥體壯的公牛竟然沒進行絲毫反抗,與其說它是被那六個男人按倒不如說它自己躺倒。它靜靜地臥著,健壯的脖子平鋪在岩石上,那顆生著鋼青色鐵角的碩大頭顱,笨拙地連結在脖子上,仿佛是生硬地焊接上的一樣。它的姿勢表明它心甘情願地成為獻給洞中神靈的犧牲。我岳母說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岩洞中的燕窩是洞中神靈的私有財產,而她父親和叔叔們用這條肥胖的公牛和洞中神靈進行交換。洞中的神靈既然能吃公牛,一定是個極其兇惡的大怪物。我岳母說這聯想使她產生了恐怖。按倒黃牛後,她的叔叔們閃到邊上去。她看到父親從腰裡抽出一把雪亮的小斧頭,雙手攥著,向公牛走去。她的那顆心臟仿佛被一隻大手緊緊地攥住了,每跳動一下都要停頓了再不跳動一樣。她父親嘴裡念念有詞,漆黑的眼睛裡跳動著驚恐不定的光芒。她忽然產生了對父親也對公牛的憐憫,她覺得面前這個瘦猴一樣的男人和僵臥在岩石上的公牛一樣可憐,殺者和被殺者都情不自願,但迫於一種巨大的壓力不得不這樣做。我岳母看到那奇形怪狀的巨大洞口,聽到洞裡那一陣陣的怪異聲響,感受到洞口噴吐出的陰森空氣,靈感發動,想到,她父親和公牛共同懼怕的是岩洞中的神靈。她看到公牛緊緊地閉著眼,長長的睫毛被上下眼瞼夾成一條線,一隻碧綠的蒼蠅在它的cháo濕的眼角上挑挑揀揀地吃著什麼,連我岳母都被這隻討厭的蒼蠅搞得眼角發癢,但公牛卻一動不動。我岳母的父親走到牛的身旁,六神無主般地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他想看什麼呢?我岳母說,其實他什麼也看不到,抬頭張望恰恰暴露了他內心的極度空虛。他把小斧頭放在左手裡握著,往右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又把小斧頭倒在右手裡握著,往左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最後,他雙手攥住斧把兒,挪動了一下雙腿,似乎要站得更穩當一點。他呼了一口長氣,憋住,臉色發青,雙眼瞪圓,高高地把斧頭舉起來,猛地劈下去。我岳母聽到斧頭劈進牛頸時發出的那一聲問響。她父親吐出了那口憋住的氣,整個人都塌了架子似地軟綿綿地站在那裡,好久,才彎腰把夾在牛頸里的斧頭拔出來。公牛沉悶地叫了一聲做了幾次試圖抬頭的努力,但它脖頸上的肌腱已被砍斷,無法抬頭了。隨後,它的身體一個區域一個區域地輪番抖動起來,好像這抖動已不由它的大腦支配。我岳母的父親又一次舉起斧頭,兇猛地砍著,擴大著牛頸上的傷口。他一邊砍一邊發出“嘿嘿”的聲響,動作還算準確,每一斧下去,傷口便深下去一塊。牛頸上終於噴出了激烈的諮矗還勺尤群婧嫻難任兜榔私宋以濫傅謀喬弧k蓋椎乃稚險綽訟恃「坊鍃鐧母芯跬ü歡系賾靡安薟潦值畝鞅硐殖隼礎k孀派絲詰慕徊嚼┐螅恃β宋以濫杆蓋椎牧場e5鈉芏狹耍恍┖艽蟮吶菽砍隼矗菽砍鍪狽⒊觥斑側噙側唷鋇南焐以濫改笞挪弊幼松懟5彼刈肥保吹剿蓋滓尋雅m煩溝椎囟縵呂戳恕k擁舾罰妥拍橇街謊鄭プ」m飛夏橇礁牽閹崞鵠矗說蕉純誶暗南惆干稀a釵以濫覆喚獾氖牽夤a偎狼敖艚舯兆叛郟繁豢誠呂春螅吹拐鱸擦搜劬γ茄劬σ廊煥兜孟窈k謊褂吵鮒芪у娜擻啊n以濫杆鄧蓋裝捕俸門m罰撕笠徊劍燉鋝恢鈽讀思婦涫裁椿埃緩篤說毓虻梗哦純諂燈悼耐貳k氖迨迕且補虻乖諮沂希宰哦純誑耐貳?br

  祭洞儀式完成後,我岳母她父親和叔叔們帶著家什進洞。她被留在洞外看守船隻和器具。我岳母說他們進洞之後就像石頭沉入大海一樣無聲無息。她一個人面對著大睜著雙眼的牛頭和咕咕冒血的牛身子感到十分恐懼。遠望海天茫茫,大陸隱沒在海水後邊,島上飛翔著許多不知名字的大鳥。有幾匹肥大的老鼠從岩fèng里鑽出來,吱吱叫著,躥到牛的屍體上去,我岳母試圖轟開它們,它們卻一蹦半米高向我岳母這個小姑娘發起了進攻,她清楚地感受到老鼠爪子撓著了她胸脯的滋味。我岳母嚎哭著跳到洞裡去。

  她哭叫找她的父親和叔叔們,穿越了一段幽暗的洞。突然她的眼前一亮,七束耀眼的火把在她的頭上出現了。我岳母說她父親在采燕的淡季里用浸透松脂的樹枝捆成了很多火把,那些火把長約一米,有一個細細的、可以用嘴叼住的把兒。我岳母說看到火把的亮光後她立即停止了哭嚎,一種神聖的莊嚴的氣氛扼住了她的喉嚨。她感到與父輩們正在進行的工作相比較,自己的那點小恐怖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一個巨大的山洞,高約六十米,寬約八十米,我岳母用成人後的估測能力為她兒時的印象定了量。山洞究竟有多長我岳母說她估測不出。洞中有流水的潺潺聲,有水滴落下的叮咚聲,涼風習習。她仰臉看到那幾支火把在半空中燃燒著,火光映照著她父親的臉,她叔叔們的臉,尤其是她小叔叔的臉。那張迷人的臉在火苗的映照下具有了琥珀的顏色和琥珀的質地,感人至深,永遠難忘,像克利科·蓬薩旦寡婦釀造的香檳酒一樣,清馨潤肺,繚繞不絕,壓倒群芳,出類拔萃。他口叼著嗶嗶叭叭爆響著的火把,身體緊緊地貼在一道岩fèng里,對著一個晶瑩辱白的東西伸過刀去。那就是燕窩。

  我岳母說其實她一進岩洞,最先讓她心馳神往的不是那高懸頭上的松脂火把,也不是被火把照耀的地小叔叔那張富有魅力的臉,而是那滿洞飛舞的金絲燕。它們被火光驚憂,紛紛飛出巢穴又不想遠離巢穴,洞中群燕翻飛,猶如山花爛漫,又似蝶群盤旋。燕聲啾啾,千聲萬聲,泣血啼血。我岳母說她聽出了燕啼聲中包含著的辛酸和憤怒。她的父親從她的頭上,駕著一根長長的青竹,悠到洞壁的一側,那裡有十幾個剛剛凝固的燕窩。她的爹仰著臉,頭上纏著一道白布,大張著兩個黑洞洞的鼻孔,臉色像烤熟的辱豬一樣。他伸出了那柄白色的刮刀,只一下,便把一隻燕窩削下,伸手接住,裝進了腰間的叉袋。幾個黑色的小東西掉下來,落在我岳母的腳前,啪一聲輕響,她低頭摸去,摸起幾塊破碎的蛋殼,蛋黃和蛋青沾在殼上。我岳母說她心裡很難過。她看到父親只靠著幾根孱弱的青竹,在幾十米的高空冒險采燕,她的心中也很難過。燕子一團一簇地撲向她父親的火把,仿佛要把那火把撲滅,保護自己的巢穴和後代。但火的威勢在最後的時刻逼退了它們。它們的羽翼在即將接觸到火苗時才疾速折口,藍色的燕羽在火光中閃爍。我岳母說她父親對群燕的騷擾置之不理,哪怕燕翅拍打著他的腦殼,他的眼睛依然盯著岩壁上的燕窩,並且用穩准狠的手法,把它們一個個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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