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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暗的小巷仿佛永無盡頭,沒有燈火,但晦暗的天光顯示出了小巷兩側石牆的輪廓。愈來愈密集的半雪半雨的顆粒在晦暗中降落下來,發出一片神秘動人的聲響。通過聲音他猜到石頭牆裡默默地肅立著無數的青松翠柏,象徵著當年犧牲在這座小城裡的無數英魂。成千上萬的先烈,為了人民的利益,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活著的人還有什麼痛苦不能拋棄呢?他默念著、篡改著這條著名的語錄,心中的痛苦漸漸減輕。一尺酒店的燈光已被層層疊疊的建築物吞噬,石牆夾峙的巷道被胡思亂想吞噬,時間流逝,黑夜在凌亂的凍雨聲中向前挺進,一陣模模糊糊的犬吠增添了暗夜裡這小城的神秘色彩,他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出石頭巷子,一盞嗤嗤作響的瓦斯燈在前邊迎接他,他奔向了那燈火,就像投奔光明的飛蛾。

  一個餛飩擔子熱氣騰騰在瓦斯燈光圈裡。他看到爐子裡的炭火放she著金黃的光芒,聽到燃燒的木炭僻啪作響,看到炸裂出的火星,嗅到散發出焦豆的香氣,還聽到餛飩在鍋中翻滾的聲音,更嗅到它們勾魂攝魄的味道。他想不起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吃東西了。胃腸絞動,發出咕嚕嚕的鳴叫;雙腿酸軟,支持不住身體;渾身哆嗦,額頭上汗珠密布。他癱倒在餛飩擔子前。

  賣餛飩的老漢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起來。他說:

  “老大爺,我要吃餛飩。”

  老漢把他安頓在一個“馬扎子”上坐下,端一碗餛飩過來。他接了碗、勺,不知涼熱,片刻工夫,便吃喝乾淨。一碗下肚,飢餓感更深。連續四碗灌下去,似乎還不飽,但一低頭時,一隻餛飩便從胃裡返上來。

  “還吃嗎?”老漢問。

  “不吃了,多少錢?”

  “您就別問了,”老漢用憐憫的目光看看他,說,“如果手頭方便,就給我四分錢;手頭不方便,就算我老漢請客。”

  偵察員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他幻想著衣袋裡能有一張百元大票,嶄新的,邊角鋒利,像小刀一樣,手指一彈波波響,甩給那老漢,輕蔑地看他一眼,轉身便走,嘴裡吹著呼哨,哨聲如利刃,劃破茫茫無邊的暗夜,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讓他終生難忘。但偵察員口袋裡沒有一文錢。他在吞咽餛飩時就吞咽下了尷尬與狼狽。餛飩一個接一個地湧上來,他咀嚼了它們再咽下去,現在他才品嘗到餛飩的味道。他悲哀地想到:我變成了反芻動物。他憤怒地想起偷走了自己的錢包、手錶、打火機、證件、剃鬚刀的魚鱗小妖,想起油頭粉面的金剛鑽,想起性格乖戾的女司機,想起大名赫赫的餘一尺,想起餘一尺,想起餘一尺時女司機結實、豐滿的肉體便橫陳在眼前,綠色的邪火又燃燒起來。他趕快把自己從危險的回憶中解救出來,使自己面對著吃了人家餛飩無錢付帳的狼狽境地。只要四分錢,簡直像奚落叫花子一樣。一文錢難住了英雄好漢。摸遍了口袋沒有一分錢。褲衩和背心懸掛在女司機家的枝形吊燈上,從她家裡出來形同逃竄。寒冷的夜氣侵入骨fèng。萬般無奈他掏出了手槍,輕輕地放在一隻白瓷青花碗裡。鋼藍色的手槍在碗裡放she光芒。他說:

  “老大爺,我是省里來的偵察員,碰上了壞人,搶去了財物,只餘下一把手槍,手槍可以證明我不是混吃白食的人。”

  老漢慌忙彎下腰,雙手捧著盛槍的碗,連聲說:

  “好漢,好漢,您能來吃餛飩是老漢的造化,快收起您的家什,俺害怕。”

  丁鉤兒拿過槍,說:

  “老漢,你只要四分錢,是你早就看出我不名一文;你看出我不名一文還煮餛飩給我吃你並不情願;忍受你的誤會我也不情願。這樣吧,我給你留下個姓名地址,碰到難處時你可去找我——有筆嗎?”

  “老漢是個賣餛飩的粗人,大字不識,哪來什麼筆?”老漢道,“領導,好領導;長官,好長官,俺第一眼看到您就知道您是大人物,微服私訪來了,體察民情來了,老漢不要您留姓名地址,只求您老人家放老漢一條生路。”

  丁鉤兒苦笑一聲,道:

  “微服私訪個屁!體察民情泡屎!我是世界上的頭號倒霉鬼。這餛飩我不能白吃你的,這樣吧——”

  他拍了一下手槍,抽出彈匣,摳出一顆金光閃閃的子彈,遞給老漢,說:

  “送給你做個紀念。”

  老漢連連擺著手,說:

  “不敢吶,不敢吶,首長,幾碗爛餛飩,算得了什麼?碰上您這大仁大義的人,是小老兒三輩子前修下的福氣,不敢吶,不敢……”

  偵察員不願讓他無窮無盡地哆嗦下去,抓住他搖晃的手,硬把那顆子彈拍進去。他感到老漢的手燙得像火炭一樣。

  這時候背後一聲冷笑響起,宛若貓頭鷹在墓碑上鳴叫,嚇得他撮肩縮頸,下面又竄出一股尿。

  “好一個偵察員!”他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說,“分明是個越獄逃出的罪犯!”

  他戰戰兢兢地背轉身,看到粗大的法國梧桐樹幹下,站著一位身披破舊軍大衣的乾瘦老漢。他雙手端著一支雙筒獵槍,身邊蹲著一隻遍體虎紋的長毛大狗,它不動聲色地蹲著,雙目炯炯,如同兩道雷射,顯示出大將風度,狗比人更讓偵察員膽寒。

  “丘大爺,把您老人家驚動了……”賣餛飩老漢低聲下氣地說。

  “劉四,我說你多少遍了,不許可你在這兒擺攤子,你偏要在這擺攤子!”

  “丘大爺,惹您生氣了,家裡窮,老閨女要學費,沒法子,為子女做馬牛,鬧市不敢去,被人抓住罰款,罰一次半個月掙不回來……”

  丘大爺晃晃獵槍,嚴厲地說:“你,把槍扔過來!”

  丁鉤兒乖乖地把手槍扔到丘大爺腳下。

  “舉起手來!”丘大爺命令著。

  丁鉤兒緩緩地舉起手。他看到被賣餛飩老漢稱為丘大爺的瘦老頭一手平端著獵槍,騰出另一隻手——雙腿彎曲,上身保持著隨時可以she擊的姿勢——把那支“六九”式公安手槍撿起來。瘦老頭丘大爺掂量著那支手槍,鄙夷地說:“一支破櫓子!”丁鉤兒抓緊機會奉承道:“聽這話您是個玩槍的行家裡手。”瘦老頭臉上頓時煥發出煜煜的光彩,嗓門拔高,沙啞高亢,富有感染力量:“你算是說對了,老子玩過的槍,沒有三十支也有五十支,捷克式、漢陽造、俄式花機關、湯姆式、九連珠……這是長的;短的有德造大鏡面、西班牙大腰鼓、日本王八匣子,雞腿匣子左輪子,狗牌櫓子槍牌櫓子馬牌櫓子,這槍,”他把丁鉤兒的槍往空中一拋,又伸手接住,動作敏捷,手爪準確,與他的年齡不大相稱。他頭顱奇長。細眼鷹鉤鼻,沒有眉毛,也沒有鬍鬚,滿臉皺紋,面色烏黑,如同一節在炭窯里燒過的樹幹。“這槍,”他輕蔑地說,“是娘們兒的玩藝兒!”偵察員不冷不熱地說,“這槍準頭還不錯。”瘦老頭端詳了一下手中的槍,頗有把握地說,“十米之內準頭不錯,十米之外屁用不管。”丁鉤兒道:“老大爺,真有你的。”瘦老頭把丁鉤兒的手槍插進腰裡,哼了一聲。

  餛飩老漢說:

  “丘大爺是老革命,咱酒國市烈士陵園管理處處長。”

  丁鉤兒說:

  “怪不得呢!”

  “你是幹什麼的?”老革命問。

  “我是省檢察院的偵察員。”

  “你的證件呢?”

  “被小偷偷去了。”

  “我看你像個逃犯!”

  “是像個逃犯,但我不是逃犯。”

  “怎麼證明你不是逃犯?”

  “你可以給你們市委書記、市長、公安局長、檢察長打電話,問他們知不知道一個名叫丁鉤兒的高級偵察員。”

  “高級偵察員?”老革命嘻嘻地笑著說:“有你這熊樣的高級偵察員嗎?”

  “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裡,”丁鉤兒說。他本來想自嘲一句,沒想到話一出口竟引起了絞心的痛苦,他不由自主地蹲在餛飩攤子前,用血跡斑斑的拳頭捶打著血跡斑斑的額頭,聲嘶力竭地喊首,“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裡,栽在一個和侏儒睡覺的女人手裡……”

  老革命走過來,用冰涼的槍口戳戳丁鉤兒的脊樑,大聲說:

  “你給我滾起來!”

  丁鉤兒站起來,淚眼婆娑地看著老革命那顆烏黑的長頭,好像他鄉遇到了故交,也像部下見到了首長,更像兒子重逢了親爹——他感情衝動地抱住老革命的腿,哭著說:“老前輩,我窩囊啊,我竟栽在這樣一個女人手裡……”

  老革命抓住丁鉤兒的衣領,把他提拎起來,兩隻閃爍著鱗光的小眼,死死盯著他,約有半袋煙工夫,然後,啐了一口,從腰裡摸出手槍,扔在他面前,轉過身去,一聲不吭,搖搖晃晃地走了。黃毛大狗跟隨著他,同樣一聲不吭,狗毛上挑著一些水珠,亮晶晶的,宛若粒粒珍珠。

  賣餛飩老頭把那顆金光閃閃的子彈放在他的槍旁,匆匆忙忙收拾了擔子,關掉瓦斯燈,擔起擔子,一聲不吭地走了。

  丁鉤兒僵在黑暗中,目送著人影消逝。遠處有昏暗的燈光像鬼火一樣閃爍;頭上,法國梧桐的龐大樹冠,阻礙著千萬顆雨滴,沙沙沙一片響,人走燈滅,樹上的響聲被放大了許多倍。他六神無主地爬起來,沒忘記摸起槍彈。空氣又冷又cháo,周身疼痛難捱,置身陌生市井,仿佛末日來臨。

  老革命那兩隻惡狠狠的眼睛裡,隱藏著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丁鉤兒產生了對他傾訴衷腸的願望。是什麼力量,在短短的時間內,把一個吃鋼絲屙彈簧的男子漢變成了一條丟魂落魄的癩皮狗?難道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司機會有這麼大的力量?不可能,把全部責任推到一個女人頭上是不公道的,這裡邊定有奧妙,而這個率狗夜巡的老人就是洞察所有奧妙的人,他那顆長長的頭顱里,積蓄著豐富的智慧。丁鉤兒決定去找老革命。

  丁鉤兒挪動著僵硬的腿腳,朝著老人與狗逝去的方向。他聽到遙遠里有夜行列車通過鐵橋的聲音,鋼鐵撞擊,鏗鏗鏘鏘,增添著夜的深沉與神秘。道路起伏,一個大下坡,他蹲著哧溜下去。抬頭看到一盞路燈,照著一堆碎磚頭,磚頭上白茫茫,似乎蒙上了一層霜。又走了幾步,一個古老的大門口出現在側面。門樓垛子上,亮著一盞電燈,照著花格子大鐵門,照著掛在門樓垛子上的白漆木牌,照著牌上的紅漆大字:酒國市烈士陵園。他撲上去抓住門的鐵棍,像囚犯一樣,鐵棍粘手,揭掉了手上的皮。黃毛大狗咆哮著撲上來,他沒有退縮。老革命沙啞、高亢的嗓門在門垛子後邊響起,震懾住大黃狗不叫不跳垂頭擺尾巴。老革命閃出身來,獵槍挎在肩上,大衣上的黃銅扣子威風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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