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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亮了。七八位高大的人先把那位頭部受到沉重打擊的白衣阿姨抬走,又把那昏過去的缺耳男孩、連同那隻耳朵帶走。然後,開始追查兇手。

  小妖精趴在牆角上打著呼嚕睡覺。一位白衣大漢捏著脖子把他拎起來時,他四肢揮舞著,嘴裡發出嚶嚶的哭聲,好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清查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孩子們勞累一天,又飢又餓,又被小妖精折騰了一頓,此時早已因得東倒西歪,神志不清,清查兇手的工作只好在一片鼾聲中結束了。

  白衣們拉滅燈鎖上門走了,小妖精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凌晨,太陽還沒出來,房子裡一片朦朧。小妖精爬起來,從衣服里掏出銅鈴鐺,使勁搖晃起來。急促的鈴聲把一些孩子驚醒了,他們蹲在地上撒尿,撒完尿歪倒再睡。小妖精翻白眼。

  太陽出來後,房子裡一片紅光,大多數孩子爬起來,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他們餓了。昨天夜裡的事情在他們腦子裡已經沒有多少印象,小妖精費心費力培養起來的權威也幾乎消逝乾淨。他的臉上顯出無可奈何、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為了避免犯錯誤,我這講故事的人,只好客觀地敘述,儘量不去描寫小妖精及孩子們的心理活動。我只寫行動和語言,至於這行動的心理動機和語言的言外之意,靠讀者諸君自己理解。我的故事進行得很艱難,因為小妖精千方百計地粉碎著我的故事,他確實不是好孩子。“其實我的故事快要結束了”。

  早飯十分豐盛,有精粉小饅頭、牛奶、麵包、果醬,醃香椿芽,糖醋蘿蔔條,還有一桶蛋花湯。

  送飯的老頭十分負責地把各種食物分成等份,用碟子或是碗盛著,送到男孩們手邊。小妖精也得到一份。他低著頭順著眼,不去觸動老頭兒,但老頭還是特別地打量了他兩眼。

  送飯老頭走後,小妖精抬起頭,目光炯炯地說:

  “同志們,孩兒們,千萬不能吃啊,他們要先把我們餵胖,然後吃掉。絕食吧,孩子們,誰餓得瘦誰死得晚,甚至不死。”

  男孩們根本不理睬他的煽動,或者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見到食物,嗅到美味,他們什麼也不顧,擁上去,手抓嘴嚼,吃出一片響聲。小妖精才要用武力制止這種愚蠢的舉動,就看到一個高個子男人走進房子。他偷偷地看著那人的腳,端起那杯熱牛奶,響亮地呷了一口。

  他感覺到那男人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自己,便更加努力地喝牛奶,吃饅頭。他故意把手和臉弄得髒乎乎的,還從喉嚨里擠出一種呼呼嚕嚕的聲響。他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貪吃的傻瓜。他聽到那男人說:

  “小豬崽子!”

  那兩條石柱子一樣的粗腿移到前邊去了,小妖精抬起頭,盯著那人的背。他看到那人生著一顆橢圓形的長頭,幾縷捲曲的黃頭髮從白帽子裡露出來。那人轉過臉時,小妖精看到他臉色紅潤,鼻子油汪汪的,好像一隻塗過豬油脂的奇形怪狀的菱角。他面帶著油滑的笑容問:

  “孩子們,吃飽了沒有?”

  大多數孩子說吃飽了,也有的說不飽。大個子男人說:

  “親愛的孩子們,一頓不能吃太多,否則容易消化不良。現在,我們出去做遊戲,好不好?”

  孩子們眨巴著小眼,不回答。男人拍拍頭說我胡塗了,忘了你們是孩子,不懂得何為遊戲。我們出去玩老鷹捉小雞好嗎?

  孩子們齊聲叫好,跟著那男人,一窩蜂擁到院子裡。小妖精好像極不情願,慢吞吞跟在最後頭。

  遊戲開始,那長鼻子男人選定小妖精當雞婆——也許是他的紅衣服特別眩目——小妖精身後,拖著一大串孩子。長鼻子充當老鷹。他扎煞著兩隻胳膊,摹仿著老鷹振翅飛行的動作,瞪著眼,齜著牙,嘴裡發出呀呀的怪叫聲。

  老鷹忽扇著翅膀,在低空飛行著。它的鼻樑彎曲著,鼻尖觸著薄薄的上唇,雙眼放she出陰鷙的光芒。這的確是一隻兇猛的食肉禽。它的黑暗的影子在孩子們頭上晃來晃去。小妖精緊張地盯著它那兩隻痙攣的利爪。它時而落在如茵的綠糙上,時而騰飛起來,它不慌不忙地遊戲著孩子們,等待著時機。食肉禽其實是一種極有耐心的動物。進攻者總是處於主動的地位。防守者精神高度緊張,連一秒鐘也不敢鬆懈。

  老鷹發動了一次電一般的攻勢。小妖精奮勇撲向隊伍的尾巴,用腦袋、用手爪、用牙齒、把一位陷入鷹爪的孩子解救出來。孩子們興奮又恐怖地尖叫著,逃避著老鷹。小妖精靈巧地跳動著,擋住老鷹的道路。他的雙眼放出的光芒比鷹眼的光芒還要銳利。老鷹不由地怔了怔。

  又一次進攻開始了,小妖精用力前撲,擺脫了孩童隊伍的牽扯。他的動作敏捷、準確,絕對不是孩童的身手。老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小妖精就飛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感到一種真正的恐怖爬上心頭。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伏著一隻巨大的黑蜘蛛,或者是一隻肢間生著鮮紅肉膜的食人蝙蝠。他晃動著頭顱,想把那孩子甩出去。他的行動是徒勞的。小妖精的尖爪子深深地摳進了他的眼睛。巨痛使他喪失了任何反抗能力,他衷嚎著,向前,立仆,像倒了一株枯樹。

  小妖精從那男人的頭顱上跳起來,嘴角上掛著一絲應該說是又jian又邪又兇殘的笑容,走到孩子們面前,說:

  “孩子們,同志們,我把老鷹的眼珠摳出來了,他看不見我們了。孩子們,遊戲吧!”

  被摳出眼珠的老鷹在地上滾動著。他的身體時而造成一座拱橋,時而扭成一條龍。他雙手捂著臉,黑色的血從指fèng里汩汩地流出來,好像一條條黑色的蚯蚓在他的臉上爬動。他哀號著,聲音悽厲嚇人。孩子們又習慣地縮成一團。小妖精機警地往四周看了看:庭院裡空無一人,有幾隻白色的蝴蝶在糙尖上哆哆嗦嗦地飛行。院牆外邊有一支煙筒冒著洶湧的黑煙,一股濃烈的香味撲進小妖精的鼻孔。越是這樣越顯出老鷹哭嚎聲的悽慘和尖銳。他著急地轉了幾圈,又一個飛躍落在了老鷹背上,那兩隻尖利的小爪子扼住了老鷹的喉嚨。他的臉十分可怕,難以形諸筆墨。他的十根指頭毫無疑問是深深地插進了那根肥胖的脖子裡。小妖精插手人脖子的感覺是否如插手滾熱的沙土或插手油滑的脂膏?我們不得而知。他是否體會到一種報仇雪恨的快感?我們同樣不得而知。讀者諸君永遠比作者聰明,敘述者深信不疑。他拔出手來時,老鷹的叫聲微弱了,一串串血的氣泡從老鷹的脖子上冒出來,此起彼伏,老鷹的脖子裡仿佛居住著幾隻喜歡吐泡沫的螃蟹。小妖精提著十根血手指,平靜地說:

  “老鷹快死了。”

  大膽的孩子圍過來,膽小的也陸續圍過來,孩子們觀看著這具垂死老鷹的屍體。它還在抽搐,扭曲,但活動範圍逐步縮小,動作的頻率也逐漸緩慢了。鷹嘴忽然張開,好像要鳴叫。沒有鳴叫它噴出了一股血。血落在綠糙上,發出撲籟籟的響聲。血那麼粘稠地沾在糙葉上,把糙都燙蔫了。小妖精挖起一把泥土塞到大張著的鷹嘴裡。老鷹的喉嚨里突然發出一聲響亮,炸出了一些泥點和血星。小妖精命令道:

  “孩兒們,堵呀,把鷹嘴堵住,堵住它就無法吃我們了。”

  孩子們積極響應著小妖精的號召,人多力量大,幾十雙手一齊努力,泥土、亂糙、碎沙、雨點般填滿了鷹嘴,蓋住了鷹眼、鷹鼻子。他們越干越起勁,歡樂精神誕生,遊戲恍若人生,老鷹的頭被泥土遮住。他們的活動在日常生活中經常出現,譬如合夥打一隻倒霉的蛤蟆,一條過街的蛇,一匹受傷的貓。打完了,便圍著欣賞。

  “死了?”

  鷹的下體把一股氣體崩出來。

  “沒死,還放屁呢,堵住呀。”

  又是一陣泥土的急雨,幾乎把老鷹埋葬——基本上也差不多把老鷹埋葬了。

  烹飪學院特購部負責人聽到肉孩飼養室院子裡傳來一陣陣類似鬼哭狼嚎的聲音,脖子和膀胱猛一收縮,災禍降臨的念頭像蟲子一樣爬上了她的心頭。

  她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右手剛觸到話筒,就感到一股猛烈的電流沿指尖飛速上升,麻木了半邊身體。她拖著半邊身子回到辦公桌前坐下,感到身體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冰涼,一半在燃燒。她急忙拉開抽屜,摸出一面鏡子照著自己的臉。那張臉一半青紫另一半雪白。她緊張得要命,撲回到電話機旁,剛伸出手又電一般縮回來。眼看著她就要癱倒時,一道靈光在她腦子裡照出了一條道路:路上有一棵被雷電襲擊過的大樹,半邊青翠欲滴,枝葉繁茂,果實纍纍;半邊鋼枝鐵干,片葉不存,在如海的陽光里,放she著奇異的神采。她頓時悟到:這棵樹就是我。她突然地讓心中充滿了溫柔的激情,淚水在臉上幸福的流淌。她入迷地、痴情地望著那大樹的在雷火中熔煉過的半邊,厭惡地避開那青翠的另半邊。她呼喚著雷電,呼喚著雷電把青翠擊成銅枝鐵干,構成一個輝煌的整體。於是她把左手伸向電話機。於是她周身都在燃燒。她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她跑到院子裡。她跑到肉孩飼養室前邊的糙坪上。看到被埋葬的死鷹時,她哈哈大笑起來。她撫著掌說:

  “孩子們,殺得好!殺得好!你們跑了吧,快跑!快逃出這個殺人魔窟呀,快。”

  她率領著孩子們穿過一道道鐵門,在烹飪學院迷宮一般的校園裡穿行。她的企圖沒有得逞。孩子們除了小妖精逃跑外其餘的全被抓回來,她被撤了職。讀者諸君,為什麼我要在這裡為她浪費了如詩筆墨呢?因為她是我的丈母娘,也就是說,她是釀造大學袁雙魚教授的夫人。大家都說她得了神經病,我看也是,她現在天天躲在家裡寫檢舉信,一摞摞地寫,一摞摞地往外寄,有寄給中央主席的,有寄給省委書記的,還有一封,竟然寄給河南開封府的包黑子包青天,您說她不是神經病是什麼?這樣下去,光買郵票就買窮了。

  花開兩朵,先正一枝。一群白衣人把逃亡的男孩捉回特別飼養室里。捉這群孩子費了好大的勁。那些小傢伙經過了殺鷹的戰鬥洗禮後,一個個變得又野蠻又刁滑,他們鑽進樹叢里,鑽進牆洞裡,爬到樹梢上,跳進茅坑裡。他們躲到所有可以躲的地方。其實,我丈母娘打開特別飼養室院子的堅固鐵門後,孩子們就撒了野。她感覺到自己帶著一群孩子在逃離魔窟——這是幻覺——事實上跟著她前進的只有她的影子。當她站在學院臨街的後門口,大聲鼓勵著孩子們快快逃跑時,聽著她喊叫的,只有那一群伏在學院下水道通往小河出口處等著搶食烹飪學院排泄出來的優美食物的老頭老太太們,他(她)們埋伏在河邊那些驚人茂密的野生植物里,我丈母娘看不到他(她)們。我的身居要職的丈母娘為什麼瘋了呢?是不是因為身體通了電還得另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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