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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貼在天花板上,看到金剛鑽步履輕鬆地走出餐廳,並聽到他向礦長和黨委書記交待什麼。彈簧鑲革門由兩位紅色小姐拉開。她們依門而立,一邊一位,彬彬有禮。他看到了她們頭頂上的毛旋,還看到脖子,以及胸膛上的東西。這種窺視傷風敗俗,他進行自我批評。後來,他看到黨委書記和礦長對紅色服務小姐的領班交待著什麼。男人們都走了。紅色服務小姐們圍攏到餐桌上,一齊動手,抓起菜餚往嘴裡填。女人的吃相都很兇惡,全不似方才模樣。他看到自己的軀殼坐在椅子上,軟癱癱的,像一堆肉。脖子靠在椅背上,頭歪在一邊,嘴角上流著酒,好像一隻歪倒的酒葫蘆。他貼在天花板上為自己半死的肉體哭泣。

  女人們吃飽了,撩起台布擦嘴。有一位偷偷地把一盒中華牌香菸塞到辱罩里。他嘆息著,為她那隻受擠壓的辱房。他聽到領班說:

  “來吧,把這隻醉貓架到招待所里去。”

  兩位小姐架著他的雙臂,他沒有骨頭一樣,很難架。他聽到那位耳後有痣的小姐罵:這條死狗!他很憤怒。他看到一位小姐拎起了他的公事包,拉開拉鏈,摸出了手槍,翻來覆去地看。他在天花板上驚呼著:放下武器,當心走火。可她們好像聾子一樣。老天保佑,她把槍塞進公事包。她又拉開了夾層的拉鏈,摸出了那個女人的照片。她說:快來看呀!紅色小姐們聚到一起,七嘴八舌議論。他的憤怒到了頂點,用一連串的髒話咒罵她們,但她們渾然不覺。

  終於,四個紅色服務小姐把我的軀體架起來了。她們拖著我走出餐廳,走上那條鋪著化纖地毯的走廊,像拖著一條死狗。她們中的一個故意用鞋尖踢我的腿肚子。小婊子,我的肉醉了我的精神未醉呀。我在離頭三尺的空中忽悠悠扇著翅膀飛翔,一步不拉地跟著我的肉體。我悲哀地注視著不爭氣的肉體。走廊仿佛更長了。我看到從我的嘴裡溢出的酒液流到了我的脖子上。臭氣熏天,紅色服務小姐們儘量封閉著嗅覺器官。一位紅色小姐乾嘔了一聲。我的頭顱掛在胸前,我的脖子像根曬蔫了的蒜苔一樣軟綿綿的所以我的頭顱掛在胸前悠來盪去。我看不到我的臉,能看到兩扇灰白的耳朵。一位紅色小姐捧著我的公事包跟在後邊。

  終於走完了漫長的走廊,我認出了那個大廳。她們把我的肉體扔在地毯上,讓我仰面朝天。我被我的臉嚇了一跳。我緊閉著雙眼,臉色如破舊的糊窗紙。咧著嘴,一嘴黑白各半的牙。一股難聞的酒臭直衝上來,熏得我想嘔吐。我的肉體抽搐著。我的褲子濕了,慚愧。

  紅色小姐們喘息了一陣,把我架出了大廳。外面是葵花的海洋,夕陽如血,葵花的金黃在血色里顯得格外溫柔。葵花林里原來有一條平坦如砥的水泥路。水泥路上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轎車,豪華皇冠。金剛鑽彎腰鑽進去。轎車緩緩馳去,那一對孿生兄弟舉著手對轎車屁股晃動。轎車一閃而過。紅色小姐們拖著我在水泥路上走。一條狗站在一棵粗壯如樹的葵花下吠叫。它的毛色油亮,黑身體,白耳朵。它吠叫時身體一促一伸,好像手風琴被擠壓與神拉。她們到底要把我架到什麼地方去呢?礦區的電燈亮了,像一隻只詭詐的眼睛,那些礦山機械與上午一樣,坑口的卷揚機也與上午一樣。一群頭戴鋁盔的黑人走過來。不知為什麼我怕與他們迎面相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礦工們閃到道路兩邊,紅色服務小姐架著我從礦工的夾道里通過。我嗅到了他們身上濃重的汗臭味和坑道里的cháo濕腐敗的氣息。他們的眼睛像錐子一樣扎著我的肉體。有幾個人罵了幾句髒話。紅色服務小姐驕傲地昂著頭挺著胸,不理睬他們。我突然悟到那些與性交有關的髒話是衝著紅色小姐們去的,而不是衝著我。

  她們架著我進了一間孤零零的小屋,小屋裡有兩位白衣小姐膝蓋頂著膝蓋坐在一張刻著字跡的寫字檯前。她們見到我們進入後膝蓋分開了一些。有一位按了按牆上的電鈕,一扇門慢慢地縮出來,似乎是電梯。她們把我架進去。門關閉了。果然是電梯。它飛快地下降著。我佩服地想:果然是煤礦,一切活動都在地下。我不懷疑他們能在地下修築萬里長城。電梯空咚一響,抖了三抖,到底了。門開了。強烈的白光照花了我的眼。豪華的大廳,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像水一樣,映出雕花天棚和幾百盞玲瓏燈具。四根大理石板材鑲貼成的多棱的大柱子。鮮花與綠色植物。最現代化的金魚缸。一群遍體贅瘤的金魚,它們使我周身發膩。她們把我的肉體安放在410房間裡。我猜不透410是如何排出來的,這是座什麼樣的大廈呢?紐約的大廈通向天堂,酒國的大廈通向地獄。她們把鞋子從我腿上剝掉,然後把我抬到一張床上。把我的公事包放到茶几上。她們走了。五分鐘後,一位米黃色服務小姐推門進來,把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我聽到她對我的肉體說:首長請飲茶。

  我的肉體不回答。

  米黃色小姐化著濃妝,眼睫毛粗壯,像豬鬃一樣。這時床頭柜上的電話響了。她伸出尖尖的手拿起話筒。房間裡非常安靜,我聽到一個男人在電話里說:

  “他醒了嗎?”

  “他一動不動,很可怕。”

  “摸摸他的心臟跳不跳。”

  米黃色小姐把手按在我的胸脯上,她的臉上表現出極端厭惡的表情。她說:

  “跳。”

  “給他灌點醒酒1號吧!”

  “好。”

  米黃色小姐走了。我知道她馬上要回來。她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鋼鐵的注she器,就是獸醫使用的那種。幸虧針頭是軟塑料的,所以我不擔心她扎我。她把軟塑料管子插到我的嘴裡,然後往我嘴裡注she藥液。

  後來,我聽到我的肉體哼哼起來。它的胳膊掄動起來。它還說了一句什麼。它放出一股力量吸引我捕捉我,我抗拒著,我變成一個大吸盤吸在天花板上抗拒著。但我感覺到我的一部分被它吸走了。

  我困難地坐起來,睜開眼皮,痴呆呆地望著牆壁,好一陣子。我摸過那杯茶,咕嘟嘟灌下去,然後,跌仰在床上。

  又過了很久,門輕輕地開了。一個赤腳赤膊只穿一條藍布褲身上生著魚鱗狀皮膚、十四歲左右的男孩閃身進來。他的動作輕捷,無聲無息,像一隻貓。我滿懷著興趣看著這孩子。這孩子面熟,我仿佛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他嘴裡叼著一柄柳葉狀的小刀,像黑貓叼著一尾柳葉狀的小魚。

  我感到巨大的恐懼,為我那半死不活的肉體。同時我納悶在地下如此隱蔽的地方,怎麼會出現這樣一個小精靈。房門自動關閉,房間裡的安靜壓迫我的耳膜,生鱗的孩子接近我的軀體時,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土腥味,是一隻剛從岩fèng里揪出來的穿山甲的味道。他要幹什麼?他頭髮亂蓬蓬,沾著很多成熟蒼耳子的刺球兒,這刺球兒的精闢的味道像一條條小蛇,爬進我的鼻道並進入腦髓。我的肉體打了一個噴嚏。小精靈突然伏在地毯上。他站起來,伸出小爪子摸了摸我的咽喉。他嘴裡的柳葉小刀閃爍著幽藍的寒光。我多麼想喚醒我的肉體但是我不能夠。我搜索枯腸或曰絞盡腦汁: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因為什麼得罪了這個小精靈?他又伸出手指捏我的肉體上那個被叫做脖子的部位,好像一個老練的廚師在進行殺雞前準備工作。我甚至感覺到了那可怕的、堅硬的小爪子,但我的肉體無動於衷,它打著沉悶壓抑的呼嚕在鼾睡,不知道死神降臨。我盼望著他趕快把那柄小刀子從嘴裡取下來,對著氣嗓眼兒給我的肉體來一下,省了我的靈魂貼在天花板上受折磨。但是他不。他捏完了脖子又摸我的肉體上套著的衣服、衣服上的口袋。他摸出了一支“英雄”牌金筆,撥開筆帽,用筆尖在自己手背上劃道道。他的手背上也生著鱗片。劃一下他一縮手一咧嘴,臉上出現難分哭笑的表情。我猜測到這小精靈是怕癢。從筆尖划動鱗片發出的嗤拉聲里,我知道這支“英雄800號”高級金筆徹底完了蛋。這是獎給工作模範的獎品。這種無聊的遊戲持續了足有半小時,終於停住。他把金筆放在地上。繼續搜查。他從我的口袋裡搜出了一方手絹、一包香菸、一隻電子打火機、一個身份證、一把十分逼真的玩具手槍、一隻錢包、兩枚硬幣。看來這一大堆寶貝使他眼花緣亂。他像一位貪婪的兒童那樣,把這堆寶貝擺在兩腿之間,旁若無人地坐著,一件一件賞玩。鋼筆自然是不玩了,非常自然地他抓起了玩具手槍,舉到面前看。鍍鎳的槍身在燈光下閃爍著。這是仿製得惟妙惟肖的左輪槍,美國軍官懸掛在腰帶上那種。線條十分優美。我知道槍里那塑料齒盤上還嵌著幾粒“子彈”一勾必爆響。他的兩隻大眼睛因為喜悅和興奮變得十分可愛。我生怕他扣動扳機暴露自己。男孩胳膊與鮮藕之間距離多遠?我的肉體受沒受矇騙?但一切都無法制止,他扣動了扳機。乒——!我看到藍煙的同時聽到了槍聲。我等待著門外嘈雜的腳步聲和衝進房間的米黃色小姐以及保衛人員們。深夜裡槍響,除了謀殺和自殺,還能有什麼呢?我為這生鱗的小傢伙擔憂。他面臨著危險。我不希望他被捉。應該坦率地承認,這小傢伙很有意思,並不因為他生著鱗片。生鱗片的東西很多,有魚、蛇、穿山甲,除了對笨拙得有點裝模作樣的穿山甲我不太厭惡外,我不喜歡冷腥的魚,討厭陰沉的蛇。我的想像落了空,槍聲過後,一切如常,沒有人跑動更沒有人撞門。這傢伙又製造一聲槍響。說實話這槍聲單純、單薄,房間密封得很好,地毯、天花棚、貼壁紙都是極好的消滅聲音的好材料。他安詳地坐著,毫無驚訝之意,如果他不是聾子就是位臨變不驚的將材。槍玩夠扔一邊。揭開錢包,把裡邊的一切全抖擻出來。錢,糧票,機關食堂的飯票,沒來得及報銷的單據。他捏著打火機研究著。打火機噴出了明亮的火苗。他抽菸。他咳嗽。他把菸頭扔到地毯上。我的天吶!菸頭引燃地毯,我立刻嗅到了燒羊毛的味道。這時,我終於明白:如果我的肉體化為灰燼,那麼我也將變成輕煙。它的消逝也就是我的消逝。我的肉體啊,醒來吧!

  生鱗的小精靈,我恨你!

  我不恨你了,我只想笑,其實我笑不出來。他發現了地毯上的火,慢騰騰地站起來,把一條褲腿往上一擼,用兩根指頭夾著那根與他的身體相比較顯得大一點、似硬非硬、同樣生著鱗片的高壓水龍頭,對準了地毯上的火。一道水柱呲呲地響著,澆到了火上。火也響。水量很足,很沖,滅這樣兩次火也綽綽有餘。我輕鬆地嗅著尿臊味與濕漉漉的焦糊味,歡喜地想:天才,真是他媽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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