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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解決寒冷和飢餓問題,大隊長江小腳召開幹部會議。成麻子愣頭青一樣闖進去,蹲下,板著麻子臉,一句話也不說。江小腳問:“老成,你有什麼辦法沒有?”

  成麻子一聲不吭。

  一個書生氣十足的中隊長說:“就當前形勢看,我們龜縮在高密東北鄉,無疑坐以待斃。我們應該跳出死地,到膠南產棉區去搞棉衣,那裡盛產紅薯,吃的也不成問題。”

  江大隊長從懷裡掏出一張油印小報,說:“據特委通報,膠南一帶形勢更加嚴酷,鐵路大隊被日軍包圍,已經全軍覆沒。比較而言,高密東北鄉還是最理想的游擊區。這裡地面寬闊,村莊稀疏,日偽力量薄弱,去年的高粱多半沒有收割,勉可藏身,只要解決了吃飯穿衣問題,我們就能堅持鬥爭,並伺機打擊敵人。”

  有一臉色枯黃的幹部說:“這可能嗎?哪裡有布匹?哪裡有棉花?哪裡有糧食?每天吃一捧發芽的高粱米,人都要吃死了!依我看哪,咱們來個假投降,去投偽團長張竹溪,混上棉衣,補充足彈藥,我們再拉出來。”

  書生氣十足的中隊長憤怒地站起來:“你要我們去當漢jian?”

  那幹部辯解著:“誰要你當漢jian?假投降嘛!三國時,姜維搞過假投降,黃蓋搞過假投降!”

  “我們是共產黨,餓死不低頭,凍死不彎腰,誰要認賊作父,喪失氣節,我就和他刀槍相見!”

  那幹部也不示弱,說:“共產黨就是要把人餓死凍死嗎?共產黨是最聰明的人,應該機動靈活,小忍為大謀,只有保存革命力量,才能贏得抗日戰爭的最後勝利!”

  江大隊長說:“同志們,同志們,不要吵,有話慢慢說。”

  成麻子說:“大隊長,我有一條計。”

  成麻子說出那條計來,喜得江小腳連連搓手叫好。

  膠高大隊採納了成麻子的計策,趁著暗夜,偷走了我父親和爺爺釘在村里斷壁殘牆上的一百多張狗皮,又盜走了爺爺藏在枯井裡的幾十支鋼槍。他們依樣畫葫蘆,四處打狗,補充了營養,恢復了體力,籌齊了避寒衣——每人一張狗皮。那年的漫長寒冷的春天裡,高密東北鄉廣闊的大地上,出現了一支身披狗皮的英雄部隊,他們打了十幾次不大不小的仗,使日偽、尤其是使張竹溪的偽二十八團聞狗叫而喪膽。

  第一場戰鬥發生在古歷二月初二日,傳說中的龍抬頭的日子。身披狗皮、手持鋼槍的膠高大隊潛入了馬店鎮,包圍了張竹溪二十八團駐守馬店的第九連與一個日本小隊。日偽的兵營是馬店鎮原來的小學堂。有四排青磚瓦房,一圈青磚高牆。高牆上拉了一圈鐵絲網。鬼子三八年修築在四排房屋中央的炮樓子因修建時基礎未打牢,去年秋天大雨滂沱,地基下陷,炮樓傾斜,日本小隊搬出,炮樓被推倒。緊接著寒冬到來,無法動工,日本人和偽軍第九連就住在那四排瓦房裡。

  偽軍九連連長是高密東北鄉人,心狠手毒,面上卻整日掛著甜甜的微笑。他從冬天就開始催磚催石催木料,為重建炮樓做準備,在籌料過程中,他發了橫財千千萬。老百姓恨之入骨。

  馬店屬膠縣西北鄉,與高密東北鄉接壤,離膠高大隊的營盤有三十里路。膠高大隊是日頭將落時離的村,村裡有人曾看見過當時情景:在血紅的暮色里,二百多個土八路哈著腰出了村。他們每人披一張狗皮,狗毛朝外,狗尾巴拖在兩腿間。陽光照得狗毛燦爛,五顏六色,美麗而古怪,恍若妖兵群魔。

  第一次身披狗皮出戰,膠高大隊隊員們心情也鬼怪妖魔,他們看到陽光血一樣塗在戰友們的皮毛上時,腳下都如騰雲駕霧一般,走得忽快忽慢,確如狗行。

  大隊長江小腳身披一張碩大的紅狗皮——那一定是我家那條紅狗的皮,走在隊伍前頭,小腳蹀躞,狗毛翻滾,粗大的狗尾巴夾在雙腿間,狗尾巴梢尖拂動著地面。成麻子披著一張黑狗皮,胸前掛一個布袋,布袋裡裝著二十八顆手榴彈。他們披狗皮的方式都是一樣的:狗的兩條前腿皮用麻繩綑紮,套在人的脖頸下;狗皮的肚腹兩側,穿兩個洞,拴兩條麻繩,兩根麻繩在人的肚臍處打結。

  他們潛入馬店鎮時,已是半夜,寒星遍天,嚴霜遍地。身披狗皮的膠高大隊前胸寒冷,背後溫暖。進村時,幾條狗對著他們友好地叫著。一個調皮的年輕隊員學了幾聲狗叫,隊員們忽然都感覺到喉嚨發熱,有學狗叫的強烈願望,但隊伍前頭傳遞過來大隊長的命令:不許學狗叫!不許學狗叫!不許狗叫!別叫!

  根據早就偵察好的情況,按照早就計劃好的步驟,隊伍埋伏在離大門一百米遠的地方,那裡堆積著偽連長為開春後修築炮樓籌集的磚石。

  江小腳對緊跟在他身後的成麻子說:“麻子,行動吧!”

  成麻子低喚了一聲:“六子,春生,走。”

  為了行動方便,成麻子把掛在胸前的一袋子手榴彈摘下來,摸出了一枚掖在腰裡。他把手榴彈袋子遞給一個身材高大的隊員,說:“我在門口得手後你快點送上來。”那隊員點點頭。

  微弱的星光照耀著大地,日偽的營房裡掛著十幾盞馬燈,院子裡昏黃如傍晚。大門口遊動著兩個鬼魂般的偽軍,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從磚石堆後邊,跳出了一隻黑色的老狗,他顛顛地跑著;緊跟在他身後,又追出了一條白狗,一條花狗。他們廝咬著,翻滾著,趨著暗影,靠近了大門。在一堆木料旁邊——那裡離大門只有十幾步路——在木料的暗影里,三條狗咬成一團。遠遠地看著,好象三條狗在爭奪著什麼美味佳肴。

  大隊長江小腳在磚石堆後,滿意地聽著看著成麻子他們的精彩表演,不由想起成麻子剛參軍時那副木訥懦弱的樣子,那時候動輒流淚抹鼻涕,像個老娘們一樣。

  成麻子他們在木料堆的暗影里耐心地廝咬著,兩個遊動的崗哨立在一起,愣愣地聽著。一個偽軍彎腰尋到一塊磚石,用力投過去,並怒罵一聲:“這群瘟狗!”

  成麻子摹仿出狗被擊中的昂昂叫聲。確實是維妙維肖。江大隊長憋不住想笑。

  從制定了襲擊馬店的計劃後,膠高大隊就開始了學狗叫的運動。成麻子唱過京戲,吹過嗩吶,底氣足,聲音宏亮,舌頭靈活,成了隊裡學狗叫的冠軍,六子和春生也學得不錯。因此他們得到了誘殺敵人哨兵的任務。

  偽軍耐不住了,端著上著刺刀的步槍,小心翼翼地往木料堆旁走。狗廝咬得更加歡快。偽軍走到離木料堆三五步遠時,狗停止了大聲咆哮,只是嗚嗚地鳴叫著,好象害怕,但又捨不得離去。

  兩個偽軍又戰戰兢兢地往前走了一步。

  成麻子他們從地上飛一樣騰起,兵營里馬燈she出的昏黃光線照耀著他們的皮毛,好象三道閃電飛向兩個偽軍。成麻子的手榴彈擂到偽軍的腦門上,六子和春生的刺刀扎進了另一個偽軍的胸膛。兩個偽軍都像裝滿沙土的布袋一樣沉甸甸地倒了。

  膠高大隊因為人人身披狗皮,確實像亢奮的狗群一樣往敵營衝去。成麻子在大門口接住了他那一袋子手榴彈,發瘋般地往瓦房撲去。

  槍聲,手榴彈爆炸聲,喊話聲,鬼子與偽軍的慘叫聲,打破了馬店鎮寧靜的冬夜,鎮裡的狗叫成一團。

  成麻子對準一個窗口,接二連三地投進去二十顆手榴彈,屋子裡的爆炸聲和受傷鬼子的慘叫聲使他想起幾年前日本鬼子往糙鞋窨子裡扔炸彈的情景。這種類似的情景並沒有使他體會到報仇雪恨的快感,反而,卻有一線銳利的痛苦,像尖刀一樣,在他心臟上劃出一道深刻的裂痕。

  這場戰鬥,是膠高大隊組建以來最大的戰鬥,是整個濱海區抗戰以來的絕對輝煌的勝利。共產黨濱海特委通令嘉獎膠高大隊。那些日子,狗皮加身的膠高大隊欣喜欲狂,但不久,卻發生了兩件極其掃興的事情:(1)大隊在馬店戰鬥中繳獲的大批武器彈藥,都被濱海獨立團抽走了。身為共產黨員的江大隊長知道特委的決定是正確的,但普通的隊員們卻牢騷滿腹,罵不絕口。前來搬運武器的獨立團戰士們,看著一個個身披狗皮、面黃肌瘦的膠高大隊隊員,似乎都面有愧色。(2)在馬店戰鬥中立了大功勞的成麻子竟吊死在村頭一棵柳樹上。一切跡象都證明他是自殺的。他上吊時也沒把那張狗皮解下來,所以從後邊看,樹上好象吊著一條狗;從前邊看,樹上吊著一個人。

  二奶奶的身體自從被奶奶用熱水擦洗之後,便再也沒有大喊大叫。她的傷痕累累的臉上整天都掛著溫柔的微笑。下邊流血淅瀝,晝夜不止。爺爺遍請鄉里醫生,湯藥吃了幾簍,病症卻一日重似一日。那些日子裡,奶奶的房間裡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二奶奶的血大概流光了,連她的耳朵都變得像涼粉一樣透明了。

  最後一個醫生是羅漢大爺從平度城搬來的。醫生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一部銀鬍子,一個肉皮很厚的禿腦門子,雙手上的指甲很長,棉袍的扣子上掛著一柄牛角胡梳,一支銀挖耳勺,一根骨頭牙籤。父親看到老中醫把手指按在二奶奶的手腕上。按完了左手按右手。按完了右手,老中醫說:“準備後事吧!”

  送走老中醫,爺爺奶奶都很淒楚。奶奶連夜為二奶奶fèng制送老衣裳;爺爺委派羅漢大爺去木匠鋪選一口棺木。

  第二天,奶奶在幾個女街坊的協助下,為二奶奶換好了新裝。二奶奶面無一絲委屈之色,穿著紅綢子的大褂,藍緞子褲子,綠綢裙子,紅緞子繡花鞋,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臉上笑容可掬,胸口還有一絲游氣,似斷不斷。

  中午時分,父親看到一隻墨一樣的黑貓在屋脊上徜徉著,並發出令人膽寒的悽厲叫聲。父親撿了一塊磚頭,用力朝黑貓打去,黑貓跳一跳,踏著瓦楞,慢吞吞地走了。

  掌燈時分,燒酒鍋的夥計們把棺材抬來,停在院子裡。奶奶在房子裡點亮一盞豆油燈,因為是非常時刻,燈盞里放了三根燈糙,騰騰上升的燈煙里,有一股爆炒羊肉的香氣。大家都焦急地盼望著二奶奶咽完最後一口氣。父親躲在門後,看著二奶奶那兩扇在燈光下呈現出琥珀顏色、並像琥珀一樣透明的雙耳,心裡蕩漾著一種五顏六色的神秘感。這時候,他感覺到房上的瓦楞又被那隻墨一樣的黑貓踏響,並感覺到了黑貓的在暗夜中磷光閃閃的雙眼和黑貓yín邪的叫聲。父親的頭皮一炸,頭髮好象都如刺蝟的鋼毛一樣戧立起來。二奶奶忽然睜大了眼睛,眼珠不轉,眼皮卻像密集的雨點一樣眨動起來。她腮上的肌肉也緊張地抽搐著,兩片厚嘴唇一扭一扭又一扭,三扭之後,一聲比貓叫春還難聽的聲音,從她的嘴裡衝出來。父親發現,豆油燈盞里金黃的火苗一瞬間變成了蔥葉般的綠色,在綠色燈光照耀下的二奶奶的臉,已經失去人類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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