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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她聽到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小姑姑發出一聲慘叫。她困難地睜開眼皮,看到一幅夢幻般的景象:那個年輕的漂亮士兵站在炕上,用刺刀挑起小姑姑,晃了兩晃,用力一甩。小姑姑像一隻展開翅膀的大鳥一樣,緩慢地往炕下飛去。她的小紅襖在陽光下展開,抻長,像一匹輕柔平滑的紅綢,在房間裡波浪般起伏著。小姑姑在飛行過程中奓煞著胳膊,頭髮像刺蝟毛一樣立著。那個年輕日本士兵端著槍,眼睛裡流著青藍色的淚珠。

  二奶奶拼盡全力嚎叫了一聲,她想奮身躍起,但身體已經死了,她眼前一片黃光閃過緊接著出現綠光,最後,漆黑的cháo水淹沒了她。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

  蹂躪我國土,玷污我二奶奶。

  全國愛國的同胞們,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拿起刀,拿起槍,拿起掏灰耙,拿起扜餅杖,打鬼子,保家鄉,報仇雪恨!

  爺爺是第二天上午到達鹹水口子的。他騎著我家那兩匹大黑騾中的一匹,凌晨出發,太陽出山時到達。由於臨行時與奶奶鬧了彆扭,一路上他心情懊喪,顧不上去看太陽出山時高密東北鄉黑色土地上不斷變換著的絢麗光線和侵略清晨的烏鴉們的綠色亮翅,黑騾的屁股上挨著麻韁繩的無情抽打,它怨恨地側目看著騎著自己打著自己的主人,它自認為已經盡力奔跑,已經跑得不能再快。其實它也跑得非常快,那天早晨,我家的大黑騾子馱著爺爺,在彎彎曲曲的田間土路上飛跑,騾蹄翻滾,蹄鐵閃爍,像一輪殘缺的月光。土路上留下秋水泛濫的痕跡和木輪車壓出來的一道道又深又窄的轍印。爺爺鐵青著臉,挺得像樹幹一樣的身體隨著騾子的奔跑上下顛簸。早起覓食的雄田鼠驚惶地逃竄著。

  爺爺與日漸衰老的羅漢大爺在店堂里對酌時聽到了西北方向傳來的槍聲和爆炸聲,他心裡格登了一下,跑到大街上張望了一會,見無動靜,又回到店堂與羅漢大爺飲酒。羅漢大爺依然擔任著我家燒酒作坊的總管,在爺爺罹難、奶奶出走的一九二九年,眾夥計捲鋪蓋各覓生路,他卻像忠實的看家狗一樣看守著我家的產業,他堅信黑暗必將過去,光明就在前頭,一直等待到爺爺大難不死,逃出牢獄,與奶奶言歸舊好,重返家園。奶奶抱著我父親,跟隨著我爺爺從鹽水口子歸來,敲響了冷冷清清的大門時,羅漢大爺像活鬼一樣從棲身的糙棚里鑽出來,一見男女主人,他撲地跪倒,兩行熱淚泡濕了枯槁的臉。由於他品行端正,忠心耿耿,爺爺和奶奶把他像父親一樣看待,燒酒鍋上的一應事務,俱委託給他,收入支出,花千蓄萬,爺爺和奶奶從不過問。

  太陽東南晌光景,又響了一陣爆豆般的槍聲,爺爺準確地判斷出,響槍處或者在鹹水口子附近,或者就在鹹水口子村。爺爺心急如焚,拉出騾子就要走。羅漢大爺勸他再等等看看,不要莽撞前去,免遭災殃。爺爺聽了羅漢大爺的話,在店堂里出出進進,等候著羅漢大爺派去打探消息的燒酒夥計。天傍正午時,那個夥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他滿臉掛汗,遍身泥土,匯報說,平明時分,日本人包圍了鹹水口子村,村里究竟成了什麼情景無法知道,他在離村三里遠的蘆葦地里趴著,聽到村里鬼哭狼嚎,看見幾根粗大的火柱子在村中升騰。那夥計去了,爺爺端起一碗酒,仰脖而盡,急匆匆跑回屋,去找那支擱在夾壁牆裡久久沒見天日的匣子槍。

  爺爺跳出店堂時,正碰著七八個衣衫襤褸、面色灰白,從鹹水口子村僥倖逃出來的難民。他們牽著一匹眼睛凸出、遍體死毛的老驢,驢背上掛著兩個偏簍,左邊簍里裝著一條露出花絮的棉被,右邊簍里盛著一個四歲左右的男孩。爺爺見那男孩脖子細長,腦袋很大,腦袋兩側生著兩扇肥厚的大耳朵,耳垂沉甸甸的。他坐在簍里,神色安詳,無驚無懼,正用一把鏽得發紅的破鐮頭刀子切削著一根白色的柳木棍。他的嘴唇因為手下用力而緊嘬起來,細小的彎曲木屑不時飛到簍外。爺爺感到這男孩身上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迫使他向孩子的父母探詢村裡的情景時,心不在焉,總想去看那孩子切削木棍的專注動作和那男孩的象徵著大福大命大造化的雙耳。孩子的父母斷斷續續地訴說著日本兵在村裡的行動。他們之所以能逃出命來,是沾了那個男孩的光。男孩從頭天下午起就大哭大鬧,要爹娘跟他一起去看外祖母,威脅利誘都不能使他屈服。孩子的爹娘聽從了孩子的意見,一早就起來備好毛驢,村東響起第一陣爆炸時,他們就逃了出來,在他們背後,日本人從四面八方把村莊圍了起來。其餘的幾個難民也訴說自己的逃脫經過,都是大難不死的生動例證。爺爺問起二奶奶戀兒和小姑姑香官的情景,難民們俱搖頭擺尾,面色惶惶,口中支吾難成語言。簍中男孩專注操作的雙手垂到肚腹上,仰頭在簍沿上,閉著眼,疲乏無力地說:“還不走,等死?”孩子的爹娘怔了怔,好象在思考男孩的先知先覺的啟示性話語,又好象在思索中他們猛然醒悟。男孩的母親麻木地看了衣衫鮮明的爺爺一眼,男孩的父親在毛驢子腚上拍了一巴掌,一行難民急急如喪家之狗,忙忙如漏網之魚,沿著大街踢踢蹋蹋地跑走了。爺爺目送著他們,尤其是目送著那個大耳朵男孩。爺爺的預感是正確的,這個小王八蛋,二十年後,果然成為高密東北鄉這塊罪惡的大地上的一個狂熱的魔鬼。

  爺爺跑到西屋,推開夾壁牆,去找他的匣子槍。匣子槍沒了蹤影,放槍的地方留著匣槍躺過的痕跡。爺爺狐疑地轉過身來,目光碰在了奶奶輕蔑的笑臉上。奶奶容光晦暗的臉上,下滑著兩條彎彎曲曲的細眉,撇著一張歪歪的嘴。笑容集中在兩腮的皮膚上。爺爺仇視地盯著奶奶。焦躁地大叫:“我的槍呢?”

  奶奶把嘴往上提了一下,布滿皺紋的鼻子裡噴出兩股冷氣,不屑一顧地側過身去,掄起一根雞毛撣子,抽打著炕頭上的被褥。

  “我的槍呢?”爺爺咆哮著。

  “鬼知道你的槍!”奶奶抽打著無辜的被褥,滿臉赤紅地說。

  “你把槍給我,”爺爺強忍住焦慮,低沉地說,“日本人包圍了鹹水口子,我要去看看她們娘倆。”

  奶奶憤怒地轉身,說:“你去吆!管我什麼屁事!”

  爺爺說:“你把槍給我!”

  奶奶說:“我不知道,你別來跟我要!”

  爺爺逼上前來,說:“你把我的槍偷走了,送給了黑眼了吧?”

  “對,我就是送給了他!我不但把槍給了他,還跟他睡了覺,睡得好舒服!睡得好痛快!睡得好恣!”

  爺爺咧開嘴,“啊”了一聲,掄圓巴掌,打在奶奶鼻子上,黑血緩緩流出。奶奶慘叫了一聲,身體像柱子一樣直直地倒了。她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爺爺又對準她的脖子打了一拳。這一拳非常沉重,打得奶奶飛出三五米遠,跌落在牆角的躺柜上。

  “婊子!yín婦!”爺爺余恨未消,咬牙切齒地罵著。數年前的冤讎像惡性的毒酒在他的血液里循環著。爺爺想起被黑眼打翻在地時的無邊無際的恥辱,想起多次想像到奶奶在狼亢的黑眼身下呻吟喘息、並無恥地鳴叫時的情景,五臟六腑都被攪得盤結如蛇,灼熱如盛夏的太陽,他從門上抽下棗木的門閂,對準了正從躺柜上爬起、歪著脖子、滿臉血污、生命力極度頑強的奶奶的頭顱——

  “乾爹!”從街上跑回來的我父親高叫一聲,把爺爺高舉門閂的手固定在半空中。

  要不是父親這一聲高叫,奶奶必死無疑。也是奶奶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她不死在爺爺的手下,命中注定她死在日本人的槍彈下,命中注定她的死像成熟的紅高粱一樣燦爛輝煌。

  奶奶爬到爺爺腳下,雙膝跪地,雙臂圈住了爺爺的膝彎,痙攣的、灼熱的雙手在爺爺的鋼鐵般堅硬的腿上撫摸著。奶奶仰著布滿陰影的臉,泣血漣如地說:“占鰲——占鰲——我的哥我的親哥,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捨不得你走,你不知道我是多麼不願意你去,你去了就回不來了,日本人成百上千,你匹馬單槍,縱有天大的本事,好虎抵不住一群狼啊,我的哥。都是那個小娼婦調弄的,都是她的罪過,我在黑眼那裡時也沒忘掉你,哥呀,你不能去送死呀!你死了我可怎麼活。你要去也得明日去,十天的期還沒到,明日才到期,她從我手裡搶走了一半你……要不你就去吧……我讓給她一天……”

  奶奶的頭猛地伏在爺爺的膝蓋上,爺爺感到了奶奶的頭顱像火炭一樣,奶奶的若干好處走馬轉蓬般地在爺爺腦袋裡旋轉。爺爺後悔了,尤其是看到躲在門後的我父親,爺爺更感到反悔,他恨自己下手太重。爺爺彎下腰,把昏暈的奶奶抱到炕上。他決定,明天一早去鹹水口子。老天保佑她娘兒倆平安無事。

  爺爺騎騾奔跑在從我們村通往鹹水口子的土路上。十五里路變得那樣漫長,黑騾跑得蹄下生風,爺爺還是嫌慢,還是用韁繩頭無情抽打著黑騾的屁股。十五里路長得好象沒有盡頭。土路上豎立在車撤溝旁的卷邊泥土被騾蹄彈打得四處飛濺,空曠的原野上懸著一層稀薄的塵埃,半空中逶迤著數道河流般的黑雲,從鹹水口子村溢出來的怪味道均勻地分布在空氣中。

  爺爺騎著騾子衝進村莊,他顧不上去看街上橫躺豎臥的人的屍首和牲畜的屍首,徑直跑到二奶奶的大門前,滾鞍下騾,躥進院子裡。爺爺一看到破碎的大門時心就涼了,嗅著密布在院落中的血腥氣,他的心緊縮起來拒絕接受血液。爺爺跑完院子,衝進堂房,沉重地跨過間壁牆上安裝著的房門,心臟像一塊石頭樣沉了底。二奶奶保持著她為了香官小姑姑獻身時的莊嚴姿態,四仰八叉地仰在炕上……小姑姑香官趴在炕前泥地上,小臉浸泡在血泥里,張著大口,好象在做著無聲的吶喊。

  爺爺大吼一聲,抽出匣槍提著,跌跌撞撞跑到街上,跳上喘息未定的黑騾,用匣槍苗子猛戳了一下騾腚,意欲飛奔縣城,去找日本人報仇雪恨。當他看到一片枯黃的蘆葦在晨光下肅然默立時,才意識到跑錯了路。爺爺調轉騾頭,向縣城跑去。他聽到身後有隱隱約約的喊叫聲。狂亂中他不去回頭,一味地用槍苗子猛戳騾腚。黑騾無法忍受這種殘酷的折磨,每挨一下戳它就彈起後腿,把後腚撅起老高,它愈是反抗,爺爺愈是憤怒,愈是用力戳它,它愈是打蹄有三五米高。爺爺把對日本人的滿腔仇恨悄悄地轉移到黑騾腚上,黑騾遍地轉磨,斜刺里亂跑,終於把騎手扔在了去年的高粱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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