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父親用力咳出一口憤怒的粘痰,對準膠高大隊小頭目那張可惡的面孔she去,粘痰沒有she中小頭目的臉,卻歪打正著在一個大高個子、背稍有點駝的鐵板會會員額頭上。

  那個隊員膩歪得擠鼻子弄眼,滿臉痛苦表情,他抻著頭,把臉放在柳樹皮上摩擦著。直擦得額頭髮綠,痰跡尚存。他轉過身——打他一槍他也不會這樣惱火——罵道:“豆官,我操你活娘!”

  俘虜們還是笑了,儘管他們的胳膊都被細麻繩勒得酸麻脹痛、都不知前邊有什麼樣的厄運等著他們。

  爺爺苦笑一聲,說:“還爭什麼!都是敗軍之將。”

  爺爺一語未了,就感到傷臂被猛地牽扯了一下,猛回身,繩子鬆了,見江小腳面如香灰,側歪在地。那隻受傷的腳腫脹得像個爛冬瓜一樣,流出一些非膿非血的粥狀液體。

  膠高大隊隊員們撲上來,但立刻又被繩子拉回去。他們只好眼巴巴地望著他們昏迷不醒的大隊長。

  太陽衝出霧靄的海洋,金光四顧,普天之下塗抹著血樣的溫柔和厚愛。冷支隊的火頭軍正在利用鐵板會昨天用過的鍋灶熬高粱米稀飯,鍋里粥聲沸沸,粘稠有力,魚鰾般的拳大粥泡在金光中凸起,又在金光中破碎,血腥味中、屍臭味中,又攙進了高粱米飯的香氣。四個冷支隊中人,抬著兩扇門板,門板上放著大塊的馬肉,整條的馬腿,來到灣子邊。他們充滿同情地打量著拴在柳樹上的俘虜們,俘虜們有的在看昏厥在地的江小腳,有的在看村北土圍子上拖著大槍踱步的哨兵,哨兵的槍刺發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銀蛇樣的光芒,有的在看墨水河上空那些粉紅色的、輕薄鰾綃般裊裊飄搖的垂天霧靄。父親在看那四個來到灣子邊洗馬肉的冷支隊隊員。

  他們把門板放在灣水邊,門板立刻傾斜起來,血水汩汩地下流,匯集到門板邊緣,細小的血液焦急地she進灣子裡,打在那些鵝黃色的浮萍上。有十幾葉浮萍翻轉,灰綠色的葉底朝了天。鵝黃色浮萍折she出溫暖的紫紅色光線,映照著冷支隊隊員麻木不仁的面孔。

  這麼多的浮萍!一個精瘦的像鷺鷥的冷支隊隊員說,像綠馬皮一樣遮滿了灣。

  這灣子裡的水可夠髒的。

  人家說喝了這灣里的水要得麻風病。

  怎麼會呢?

  若干年前這灣子裡浸泡過兩個麻風病人,連灣里的鯉魚都爛腮爛眼圈。

  眼不見為淨。以水為淨。

  高腳鷺鷥樣精瘦隊員的腳陷進灣邊淤泥里,他急速地倒動著腳,淤泥滋滋有聲地從他的鞋邊上漫起,粘到他的翻毛日本大皮靴上。

  父親想起在墨水河大橋伏擊戰後,冷支隊的隊員搶著從死鬼子腳上剝大皮靴的情景。他們剝下鬼子的大皮靴,就一腚坐下,把自己腳上的布鞋脫下來扔掉。父親記得那些換上了日本皮靴的冷支隊隊員,就像剛掛了新鐵掌的騾馬一樣,走起路來,躡手躡腳,帶著一種受寵若驚的惶恐表情。

  冷支隊隊員用木板把密密匝匝的浮萍往外撥去,露出了一塊綠得發黑的水。遠處的浮萍立即擠過來填補空白。

  浮萍漂移時發出的聲音粘稠滑膩,父親聽著,感到渾身不適。

  一條褐色的水蛇從浮萍中躍起核桃大的剷頭狀腦袋,呆了片刻,整個蛇體也躍出水面,奮力在灣子裡遊動,綠色浮萍在它身後畫出了一線蜿蜒的曲線,但很快就消逝了。水蛇遊動一陣,倏然入水,一片浮萍翻亂,但頃刻又平復了。

  父親看到冷支隊的四個隊員都直著眼看那條水蛇。灣邊淤泥淹沒了他們的腳踝,他們也忘了動。

  水蛇不見了。四個冷支隊隊員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拿木棍的隊員繼續撥浮萍。高個子隊員提起一條馬腿,噗通一聲搗進水裡,濺起的水花像綠色的花束一樣向四處開放。

  你輕一點他娘的。那個持著一柄雙刃利斧的隊員嘟噥著。高個子隊員提著馬腿上下搗動著,萍浮紛紛四散。

  持斧的隊員說,行嘍,差不多就行嘍,反正要下鍋煮。

  高個隊員把馬腿扔到門板上,持斧隊員用斧頭剁那馬腿,剁出一些重濁的聲音,像用棍子打水面一樣。

  父親一直看到那四個冷支隊隊員把洗過、用利斧剁成碎塊的馬肉用門板抬走,又跟蹤著他們,看著他們把馬肉一塊塊扔進大鍋里。鍋下暗紅的火舌像公雞羽毛一樣拉拉雜雜地捲動著。一個火頭軍用刺刀扎著一塊馬肉,伸到灶火里去烤,烤得馬肉像知了一樣鳴叫。

  這時候父親看到衣冠楚楚的冷支隊長從席棚里走出來了。他提著一根馬鞭子,與部下一起觀看從鐵板會和膠高大隊手裡繳獲的幾百條槍和兩堆木柄手榴彈。他臉上掛著得意的微笑。揮動著馬鞭向俘虜們走來。父親聽到了身後咻咻的喘息聲,父親不回頭就看到了爺爺臉上憤怒的表情。冷支隊長嘴角上吊著,腮邊的皺紋小蛇般愉快遊動。

  “余司令,想沒想過我要怎麼處置你?”冷支隊長笑嘻嘻地說。

  “請便!”爺爺說。

  冷支隊長說:“殺了你吧,可惜了一條好漢子;不殺你吧,說不定什麼時候你又來綁我的票!”

  “我死不瞑目!”爺爺說。

  父親飛起一腳,把一個馬糞蛋子踢到冷支隊長胸脯上。

  冷支隊長舉起馬鞭,又放下,他笑著說:“聽說這個小畜牲只有一個卵子,來人哪!把剩下的那個卵子給他摳下來,省得他亂踢亂咬!”

  爺爺說:“老冷,他是個孩子,一切有我來承擔!”

  冷支隊長說:“孩子?這小雜種,比狼崽子還狠!”

  江小腳甦醒過來,手按著地爬起來。

  冷支隊長嘻嘻地笑著問:“江大隊長,你說我該怎樣處置你好呢?”

  江小腳說:“冷支隊長,國共兩黨統一戰線沒有破裂之前,你沒有權力殺我。”

  “我殺你像捻死一隻螞蟻!”冷支隊長說。

  父親看到江大隊長長脖子上蠕動著兩隻灰白的虱子,江大隊長低著下巴,去咬那兩隻虱子。父親想起綁票那天,膠高大隊的隊員們都脫了光脊樑在陽光下捉虱子的情景。

  “冷支隊長,你殺了我也不會有好結果的,我們八路軍是殺不完的,總有一天,人民會清算你屠殺抗日誌士的滔天罪行!”江大隊長滿臉虛汗,理直氣壯地說。

  冷支隊長說:“你先在這裡消閒著,待老子吃完了飯再來發落你。”

  冷支隊圍在一起吃馬肉喝高粱米酒。

  村北圍子上那個哨兵放了一槍,拖著槍就往村里跑來,一邊跑他一邊喊:“鬼子來啦——鬼子來啦——”

  冷支隊炸了營,人與人相撞,馬肉高粱米飯扔得遍地都是。

  哨兵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冷支隊長揪著哨兵的胸襟;怒沖沖地問:“有多少鬼子?是真鬼子還是二鬼子?”

  哨兵說:“好象是二鬼子,一色杏黃,黃乎乎一片,正彎著腰往村里跑。”

  “二鬼子?打這些狗養的。祁中隊長,快把人拉到圍子上去!”冷支隊長命令著。

  冷支隊的隊員們挾著槍,一窩蜂往村北圍子上撲去。冷支隊長命令兩個手提花機關槍的衛兵,說:“看住他們,不老實就用槍嘟嘟他們”

  冷支隊長在幾個護兵簇擁下,彎著腰往村北跑。

  十幾分鐘後,村北接上火,零落的步槍聲過後,響起了機關槍的鳴叫,一會兒,空中的氣流尖利的呼嘯著,亮晶晶的小鋼炮彈落在村子裡爆炸了,彈片打在斷牆上,咬在樹木上。在吵吵鬧鬧的人聲里,出現了嘰哩咕嚕的異國腔調。

  是真日本鬼子來了,而不是假日本鬼子來了。冷支隊的隊員們在圍子上頑強抵抗著。傷號一批批撤下來。

  半個小時後,冷支隊放棄了圍子,退到斷壁殘垣後,抵擋著占據了圍子的鬼子。

  日本的炮彈已落到了灣子邊。膠高大隊隊員和鐵板會會員急得頓腳捶頭,怒罵著;“解開我們!解開我們!操你們的活媽!”

  兩個手抱花機關槍的冷支隊隊員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

  爺爺說:“你們是中國雞巴戳出來的就放開我們;是日本雞巴戳出來的就打死我們!”

  兩個冷支隊隊員去槍堆上撿來兩把馬刀,割斷了捆綁俘虜的繩子。

  八十多個人發瘋一樣撲向槍堆,撲向手榴彈堆,然後,不顧胳膊麻木、腹中飢餓,嗷嗷狂叫著,撲向了日本人she來的鉛頭子彈。

  十幾分鐘後,土圍子後就樹起了幾十根煙柱柱,那是膠高大隊隊員和鐵板會會員扔出的第一批手榴彈炸出的煙霧。

  黑皮膚女人特有的像紫紅色葡萄一樣的豐滿嘴唇使二奶奶戀兒魅力無窮。她的出身、來歷已被歲月的沙塵深深掩埋。黃色的cháo濕沙土埋住了她的彈性豐富的年輕肉體,埋住了她的豆莢一樣飽滿的臉龐和死不瞑目的瓦藍色的眼睛,遮斷了她憤怒的、癲狂的、無法無天的、向骯髒的世界挑戰的、也眷戀美好世界的、洋溢著強烈性意識的目光。二奶奶其實是被埋葬在故鄉的黑土地里的。盛殮她的散發著血腥味屍體的是一具淺薄的柳木板棺材,棺材上塗著深一片淺一片的醬紅顏色,顏色也遮沒不了天牛幼蟲在柳木板上鑽出的洞眼。但二奶奶烏黑髮亮的肉體被金黃色沙土掩沒住的景象,卻牢牢地刻印在我的大腦的屏幕上,永遠也不漶散地成象在我的意識的眼裡。我看到好象在溫暖的紅色陽光照耀著的厚重而沉痛的沙灘上,隆起了一道人形的丘陵。二奶奶的曲線流暢;二奶奶的雙辱高聳;二奶奶的崎嶇不平的額頭上流動著細小的沙流;二奶奶性感的雙唇從金沙中凸出來,好象在召喚著一種被華麗的衣裳遮住了的奔放的實事求是精神……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象,我知道二奶奶是被故鄉的黑土掩埋的,在她的墳墓周圍只有壁立的紅色高粱,站在她的墳墓前——如果不是萬木肅殺的冬天或薰風解慍的陽春——你連地平線也看不到,高密東北鄉夢魘般的高粱遮擋著你,使你鼠目寸光。那麼,你仰起你的葵花般的青黃臉盤,從高粱的fèng隙里,去窺視藍得令人心驚的天國光輝吧!你在墨水河永不歡樂的嗚咽聲中,去聆聽天國傳來的警悟執迷靈魂的音樂吧!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