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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訕訕地迎著奶奶,把父親接過來抱。奶奶眼皮紅腫,身上有一股霉臭味。爺爺問:“料理完了?”

  奶奶說:“今上午剛埋了,要是再下兩天雨,非招蛆不行。”

  “這雨,真是,八成是天河的底給捅漏了,”爺爺抱著我父親說,“豆官,叫乾爹!”

  “還是『乾爹呀』『濕爹呀』!”奶奶說,“你抱著他,我去換換衣裳。”

  爺爺抱著父親在院子裡轉,指著騾腿陷進的四個深坑,他說:“豆官,小豆官,你看這裡,大黑騾子陷進去了,在這裡它站了三天三夜。”

  戀兒端著銅盆出來打水,她對著爺爺咬咬嘴唇,撇了撇嘴,爺爺會意地一笑,她卻當浪著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爺爺悄聲問:“怎麼啦?”

  戀兒恨恨地說:“都怨這該死的雨!”

  戀兒端水進屋,爺爺聽到奶奶問戀兒:“你跟他說什麼啦?”

  戀兒說:“沒說什麼。”

  “你怨該死的雨?”

  “沒有沒有,這該死的雨,八成是天河的底給捅漏了!”戀兒說。

  奶奶噢了一聲,爺爺聽到銅盆里的水嘩浪嘩浪響著。

  戀兒出來倒水時,爺爺見她臉色發紫,眼神都散了。

  三天後,奶奶說要去給曾外祖母燒紙錢。她抱父親騎上黑騾子時,對戀兒說:“我今天不回來了。”

  當天夜裡,大老劉婆子又去東院裡跟夥計們賭錢了,奶奶房子裡,又燃起了金黃色的火苗。

  奶奶騎著騾子星夜趕回來。她站在窗外聽了一會,便破口大罵起來。

  奶奶把戀兒飽滿的臉抓出了十幾道血口子,又對準爺爺的左腮打了一巴掌。爺爺笑了一聲。奶奶又把巴掌舉起來,但扇到爺爺的腮幫子附近時,那隻手像死了一樣,無力地擦著爺爺的肩頭滑下去。爺爺一巴掌把奶奶打翻在地。

  奶奶放聲大哭。

  爺爺帶著戀兒走了。

  鐵板會會員騰出一匹馬,讓爺爺和父親騎上。黑眼在最前邊打馬飛跑,口齒清楚的、既恨共產黨又恨國民黨的五亂子與爺爺並馬緩行。五亂子胯下那匹小花馬十分年輕,它看著跑到前頭去了的五匹馬,焦急地晃動著頭,它想去追趕馬群,主人卻一再拉緊塞進它嘴裡的鐵嚼子,逼他把飛跑的慾念克制住。小花馬滿腹怨氣,就用嘴咬爺爺胯下的黑馬的把戲來發泄對主人的不滿。黑馬尥起蹄反抗花馬的挑釁。爺爺把馬一頓,把花馬讓到前頭去,拉開幾米距離,尾隨在五亂子後邊。溫暖的灰藍色的墨水河輕快地歡唱著,河水中散發出來cháo濕的氣體往河堤外的田野上遊動。因為戰亂沒有拾掇利索的田野呈現出紛亂、頹喪的黃褐色,去年的高粱秸稈多半倒伏在地上,有零零星星的農人站在土地上發呆,也有聰明的農民在自家的田裡放起了野火,干透的高粱秸子啪啪燃燒著,化成了灰燼,回歸了生它出來的黑土地。

  農民焚燒高粱秸稈的火焰在墨水河兩岸寬廣的田野里像暗紅的破布一樣抖動著,一團團青色的煙霧在澄澈如冰的晴空下繚繞。焦香的燃燒高粱的味道嗆人爺爺鼻腔和咽喉。一直高談闊論著的五亂子從花馬上掉過頭來,問爺爺:“余司令,小弟說了半天了,還沒聽到你的議論呢。”

  爺爺苦笑一聲,說:“余某識不了二百個大字,要說殺人放火,我是行家裡手;說起什麼國家、什麼黨派,還不如宰了我痛快!”

  “那你說打走日本後,中國的天下交給誰?”

  “這與我沒幹系,反正誰也不敢把我的P咬去!”

  “讓共產黨得天下,你覺得怎麼樣?”

  爺爺輕蔑地提了一下鼻粱,從一側鼻孔里噴出一股氣。

  “還讓國民黨統治?”

  “這群雜種!”

  “就是就是,國民黨jian滑,共產黨刁鑽,中國還是要有皇帝!我從小就看『三國』『水滸』揣摸出一個道理,折騰來折騰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歸總還要落在一個皇帝手裡,國就是皇帝的家,家就是皇帝的國,這樣才能盡心治理,而一個黨管一個國,七嘴八舌,公公嫌涼,婆婆嫌熱,到頭來弄成了七零八落。”

  五亂子停住花馬,待爺爺的黑馬上來,他把身體側向爺爺一邊,詭秘地說:“余司令,我自幼熟讀『三國』『水滸』,深諳謀略,膽大如雞卵,苦無明主報效。原以為黑眼是條英雄好漢,便拋家棄捨,投奔他門下,原欲乘長風破萬里浪,建功立業,封妻蔭子,誰知這黑眼蠢如豬,笨如牛,無勇無謀,一心一意想只保全他在鹽水口子那一畝三分地。古人云:禽擇佳木而棲,良馬見伯樂而鳴。我想來想去,偌大個高密東北鄉,只有餘司令您是個大英雄。因此我串通了數十個弟兄,一齊發難,要黑眼請您入會,這叫做引虎入室之計,你在會裡效越王勾踐,臥薪嘗膽,爭取同情和聲望,爾後小弟伺機除掉黑眼,然後扶您為主,改換門庭,嚴飭綱紀,擴大隊伍,先占住高密東北鄉,爾後向北發展,占領平度東南鄉,再占膠縣北鄉,三片聯成一氣,這時,就可以在鹽水口子設都,亮出鐵板國旗號,您就是鐵板王,再以後,就派三路兵馬,一路攻膠縣,一路攻高密,一路攻平度,共產黨、國民黨、日本鬼子,統統翦滅,力拔三城之後,天下就算粗定了!”

  爺爺幾乎從馬上掉下來,他驚訝地看著這個年輕貌美、滿腹經綸的小伙子,一陣強烈的興奮壓迫得他心肺劇痛。爺爺勒住馬,待眼前眩目的黑色光線消失之後,狼狽不堪地滾下鞍來,欲想跪拜,又覺不妥,便伸手抓住五亂子汗津津的手,牙巴骨哆嗦著說:“先生!小王八蛋,怎麼早不讓我碰到你,相見恨晚。”

  “主公不要瞎客氣,讓我們同心同德,共謀大業!”五亂子眼淚花花地說。

  黑眼在一里開外勒馬高叫;“哎——還走不走啦?”

  五亂子把巴掌攏到嘴上喊:“就走——老余的馬肚帶斷了,正在修吶!”

  他們聽到黑眼大聲罵了一句髒話,又見他在馬腚上打了一鞭,那匹馬一躥一躥的,像匹大家兔子一樣向前跑去。

  五亂子看看端坐在馬背上雙眼晶亮的我父親,說:“余公子,今天我與令尊的話,事關重大,萬勿泄露!”

  父親用力點了點頭。

  五亂子鬆開了勒緊馬口的嚼鐵,小花馬像抖手腕子一樣把前蹄甩甩,尾巴根子一撅,便飛跑起來,蹄鐵颳起的黑土,像彈片一樣she到河裡。

  爺爺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充實和明白。五亂子一番話像抹布一樣擦亮了他的心,擦得他心如明鏡,一種終於認清了奮鬥的目標、預見到遠大前程的幸福感一浪接一浪在心頭奔涌,爺爺翕動著嘴唇,說出了一句連坐在他懷裡的父親都沒聽清楚的話,爺爺說:“天意!”

  馬急一陣慢一陣地跑著,中午時分,跑下墨水河大堤;下午,把墨水河拋在身後;傍晚時,爺爺坐在馬上,望見了那條比墨水河窄一半,彎彎曲曲地爬行在鹼土荒原上的鹽水河。河水像灰色的毛玻璃,煥發著模模糊糊的光彩。

  縣長曹夢九的一條妙計,把以我爺爺為首的高密東北鄉土匪一網打盡,是一九二八年深秋里的故事。爺爺在日本北海道荒山野嶺中,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回憶這段慘痛的歷史。他想起自己坐著烏黑的“雪佛萊”小轎車在東北鄉的崎嶇道路上顛簸時,是何等的得意洋洋,愚蠢無比。他想到自己就像一隻鳥囮子一樣,把八百個好漢子引進了羅網,他一想到這八百條漢子在濟南府外一個偏僻河溝子裡被機關槍打成八百個篩子底的景象就感到四肢冰冷。他披著一條破麻袋在一道淺淺的沙河裡用破網片捕魚時,可以望到半月形海灣里田埂般奔涌追逐的灰藍色浪cháo,那時候他想到故鄉的墨水河和鹽水河,他點燃樹枝燒著日本北海道沙河裡的細鱗鰱子魚時,想著他犯了嚴重錯誤葬送了八百個漢子的生命之後的慘澹經歷……

  爺爺在凌晨時分,踩著濟南府警察署高牆上的破磚頭,爬上了牆頭,又貼著牆壁滑到聚集著破紙爛糙的牆根,驚跑了兩隻閒逛的野貓。他溜進一戶人家,用黑直頁呢軍服換了幾件破爛衣服,混跡在紛亂的市街,看著他的鄉親們、夥計們被一個挨一個地押進了悶罐子車。車站上崗哨林立,一派陰森殺氣,悶罐車頭上煤煙翻滾,排氣管里躥出尖叫的蒸氣……爺爺踩著兩根鏽跡斑斑的鐵軌,一直向南走,走了一天一夜,平明時分,在一條乾枯的河道附近,嗅到了濃烈的血腥。爺爺踩著中斷的木橋,看到橋下蒼白的亂石上,塗滿鮮血和腦漿,高密東北鄉八百多個土匪一層層疊著,疊滿了半條河……爺爺感到無比的慚愧、恐懼、仇恨。站在斷橋上,他的生存的願望特別強烈,殺人、被人殺,吃人、被人吃,這種車輪般旋轉的生活他厭煩透了,他想起了炊煙繚繞的寧靜村莊,嘎嘎吱吱響著的轆轤把清亮的井水絞上來,一頭紫茸茸的驢駒子把嘴巴伸到桶里搶水喝,火紅的公雞站在生滿酸棗棵子的土牆上迎著絢爛的朝霞引吭高歌……爺爺決定回家。他生下來一直在高密東北鄉的地盤上轉來轉去,跑出這麼遠還是第一次,他感覺到家在天外般遙遠。他們是乘著火車來濟南的,當時記得車頭一直往西開,那麼現在只要沿著鐵路往東走,就不愁走不到高密縣。爺爺沿著鐵軌走,有時候覺得鐵軌伸向別的方向,他猶豫了,但立刻又清醒了。他想到長江大河都要拐彎,人修的鐵路那能不拐彎。鐵路上有時出現翹著後腿撒尿的公狗,有時也出現蹲踞著撒尿的母狗。黑色的火車馳來時,他趴在路溝里或是路邊莊稼地里,看著紅色的或黑色的車輪哆哆嗦嗦地爬過,彎曲的路軌在車輪下扭曲;汽笛尖利的嘯聲通過翻卷葉片的莊稼和卷揚的塵土顯出自己的形狀。火車馳過,鐵軌痛苦地恢復正常狀態,烏黑、灰亮、好象一種不甘受壓又無法逃避壓迫的矛盾心情。客車上淋漓下的中國糞便和日本糞便揮發著同樣的臭氣,花生殼兒瓜子皮兒亂紙頭兒鑲嵌在枕木fèng里……爺爺逢村討飯,遇河喝水,不分晝夜向東奔,半個月後,他看到了高密火車站上那兩座熟悉的大炮樓。火車站上,高密縣的豪紳們正在歡送著榮升山東省警察廳長的原縣長曹夢九。爺爺伸手摸了一下腰,腰裡空空蕩蕩,他不知道用什麼動作栽倒在地上,好久好久,他的扎到黑土裡的嘴巴才嗅到血腥的黑土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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