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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終於有了契機,一條破耳朵的老母狗,用冰涼cháo濕的鼻子嗅嗅黑狗的身子,然後轉過身,對著黑狗搖尾巴。黑狗站起來,與它的老相好親熱。紅狗和綠狗都看到這情形,紅狗靜靜地臥著,拿眼角瞟著綠狗。綠狗用一個閃電般的躥跳,把正在調情的黑狗壓倒在河灘上。

  所有的狗都站了起來,看著牙齒和牙齒的鬥爭。

  綠狗毫不遲緩利用發動突然襲擊獲得的優勢,咬住了黑狗的脖頸、用力抖擻著,頸上綠毛戧立,喉嚨里發出雷鳴般的咆哮。

  黑狗被咬得暈頭轉向,用力撕出頭頸,不惜丟掉一塊巴掌大的肉皮。它站起來,劇烈的痛楚使它渾身發顫。它氣瘋了,它認為綠狗發動的進攻完全違犯狗道。暗下毒口,算不得好漢,贏了也不光彩!黑狗狂叫著,低著腦袋,猛鑽到綠狗的前膛里,側嘴啃住了綠狗的胸皮。綠狗咬住黑狗的傷口,一邊咬一邊連連蠶食進去,黑狗的嘴鬆了。綠狗鬆開口,胸脯上被黑狗撕下來的皮膚像門帘一樣耷拉著。紅狗慢吞吞地站起來,冷冷地瞅著綠狗和黑狗。黑狗脖頸半斷,腦袋抬起來垂下,又抬起來又垂下,血像泉水一樣往外冒,它不中用了。綠狗兇狠地盯著敗在它嘴下的黑狗,驕傲地齜出尖利的狗牙,嗚嗚地叫著,它一側目,看到了凝結著六月冰霜的紅狗的長臉,身體立刻哆嗦起來。紅狗凝眸一笑,猛往前一衝,用它慣用的伎倆把負傷的綠狗撞翻在地。不待綠狗爬起,它早彎回頭,咬住被黑狗撕開的綠狗皮,狠命地一扯,綠狗前胸上的肉都露了出來。綠狗站起來,狗皮絆在兩腿間拖擦著地面,它發出了轉節的叫聲,它知道,一切都完了。紅狗又一膀子,把勉強立住的綠狗撞得連翻了兩個跟頭,綠狗沒等爬起來,就在群狗雨點般密集的撕咬下,變成了一堆狗破爛。

  這時,消滅了強勁敵手的紅狗高揚起尾巴,對著血跡斑斑的黑狗咆哮。黑狗哦哦地叫著,尾巴緊縮在後腿里,絕望的綠眼睛盯著紅狗,眼睛裡流露出乞憐的光芒。急於結束戰鬥的群狗發瘋般撲過去,黑狗一頭扎到河裡,自殺了。它的頭在水面上抻了抻,便沉下去。從河水下翻起幾朵氣泡,咕嚕咕嚕響。

  群狗把紅狗擁在中間,齜著雪白的牙齒對著難得晴朗的天上那個蒼白太陽,發出慶典般的嗥叫。

  狗群的突然失蹤,使父親他們緊張而有秩序的生活全部亂了套。窸窸窣窣的秋雨打著天下萬物,發出同樣單調的聲音。失去了與瘋狗鬥爭的刺激,父親他們就像大菸鬼犯了癮一樣,鼻涕呵欠瞌睡,一齊纏了身。

  狗群失蹤的第四天早晨,父親他們懶洋洋地集合在窪地邊緣上,看著窪地上繚繞的霧氣和臭氣,七嘴八舌地議論。

  瘸子已經把槍繳出,退出了獵狗的隊伍,他到遠村他表弟的飯鋪里幫忙混飯吃去了。瞎子單人無法幹事,坐在窩棚里,陪著病中寂寞的爺爺聊天。只剩下父親、母親、王光、德治。

  母親說:“豆官,狗不會來了,它們怕手榴彈。”母親看著那三條神秘的狗道,她其實比誰都盼著狗來,暗藏在狗道上的四十三顆木柄手榴彈凝耀著她的智能。

  父親說:“王光,你再去打探一下吧!”

  “我昨天剛去了,狗在橋東咬了一仗,綠狗死了。它們一定散夥啦。”王光說,“我說咱也別在這耽誤工夫啦,趕緊去投八路吧。”

  父親說:“不,它們一定會來,它們捨不得這些好吃的。”

  王光說:“這年頭哪兒還沒有死屍?狗又不傻,它來找手榴彈轟?”

  父親說:“這兒的死人多,狗捨不得丟開。”

  德治說:“要投也去投冷支隊,他們的隊伍神氣,一色瓦灰軍裝、牛皮腰帶。”

  母親說:“你們看那兒!”

  大家俯下身,沿著母親手指引的方向,往狗道那兒看。掩沒了狗道的高粱棵子瑟瑟地動起來,銀亮的雨點兒線路清晰地斜著she下,打在那些抖動著的高粱棵子上。遍野的時令不對的纖細黃嫩的高粱芽苗與七倒八伏的老高粱秸子混雜一起,與霧與雨攙合在一起,青苗味、高粱秸子腐爛味、屍臭味、狗屎狗尿味,混雜一起。父親他們面對著一個恐怖的、骯髒的、充滿蓬勃的邪惡生機的世界。

  “它們來啦!”父親興奮地說。

  那三條道上的高粱都在瑟瑟抖著,手榴彈還沒響。

  母親焦急地說:“豆官,怎麼回事?”

  父親說:“別著急,會碰響的。”

  德治說:“放一槍驚驚它們。”

  母親迫不及待地開了一槍。高粱地里一陣騷亂,幾顆手榴彈同時爆炸,炸爛的高粱秸子與狗的肢體一同飛上天,傷狗在高粱棵子裡哀號起來。更多的手榴彈炸響了,破碎的彈片和雜物在父親他們頭上的高空嗖嗖地飛著。

  最後,有二十幾條狗從三條狗道衝出來,父親他們開了幾槍,這些狗跑回去,又引起了幾顆手榴彈爆炸。

  母親拍著手跳起來。

  母親他們不知道狗的隊伍里的重大變化。足智多謀的紅狗自從取得了領導權之後,把隊伍拉出幾十里遠,進行了嚴格的整頓。它組織的這次進攻閃爍著辯證法的光輝,連智能的人類也無可挑剔。紅狗知道,與它們做對的,是幾個刁鑽古怪的小人兒,其中一個,還模模糊糊地認識。不幹掉這幾個小畜牲,狗群就休想安享這滿窪地的美餐。紅狗讓一條尖耳朵的雜種狗帶領一半狗按著原先的路線進攻,一定要拼死進攻,不許後退。它自己率領六十隻狗,迂迴到窪地後邊,來一個突然襲擊,咬死那幾個血債纍纍的小畜牲。臨出發前,紅狗卷著尾巴,用冰涼的鼻尖,與每一個同樣冰涼的鼻尖相碰,然後,做出榜樣,把腳爪上的硬泥殼子啃下來,其餘的狗都跟著它學。

  它剛剛迂迴到窪地後邊,看到掩體裡那幾個指手劃腳的小人時,就聽到窪地前的狗道上響起了手榴彈的爆炸聲。它心中驚悸不安,見狗群中也慌亂起來;這種殺傷力極大的黑色屎殼郎,使所有的狗都膽寒。它知道,如果自己一糙雞,就會全線崩潰。它回頭,齜出尖利的牙齒,對著惶惶不安的眾狗尖利地嘶叫一聲,然後一狗當前,群狗奔騰,像一團光滑的、貼地飛行的斑斕雲朵,涌到了我父親他們的掩體後邊。

  “後邊有狗!”父親驚叫一聲,掉回“三八”槍,不及瞄準就幹了一傢伙。一條相當大的棕毛狗中了槍彈,狗體倒地後又前沖了兩三米,後邊的狗踏著它的身體衝過來。

  王光他們也連連she擊,狗群前仆後繼,衝進了掩體,一片狗牙閃爍,一對對狗眼,像熟透了的紅櫻桃。狗對人的仇恨,這時候達到頂點。王光扔掉槍,轉身往窪地跑去,十幾條狗圍住了他。那個小人兒在頃刻間便消逝了。吃慣了人體的狗早就成了真正的野獸,它們動作麻利,技巧熟練,每人叼著一塊王光大嚼,狗的牙齒把王光的骨頭都嚼啐了。

  父親、母親、德治三人靠著背站著,他們嚇得腿肚子直哆嗦,母親連褲子都尿濕了,他們往日遠遠she狗時的從容不迫早已灰飛煙滅。狗繞成一圈,圍著他們團團旋轉。他們不停地she擊,打傷了幾條狗,也打光了槍膛里的子彈。父親的“三八”槍上好了刺刀,刀光閃閃,對狗造成了極大的威脅,母親和德治用的是短小的馬槍,沒有刺刀,更多的狗圍著母親和德治轉。他們三人的背緊緊貼在一起,彼此能感覺到顫抖,母親低聲叫著:“豆官,豆官……”

  父親說:“別怕,高聲喊叫吧,叫俺爹來救咱們。”

  紅狗看出我父親是個頭腦人物,它斜著眼睛,輕蔑地瞄著父親的刺刀尖。

  “爹——救救我們——”父親高喊。

  “大叔——快來呀——”母親哭叫著喊。

  群狗發起一次衝鋒,被父親他們拼死打退,母親的槍筒子捅到一條狗嘴裡,捅掉了兩隻狗牙。一個冒冒失失撲到父親面前的狗,被父親的刺刀豁開了臉皮。群狗進攻時,紅狗蹲在圈外,鎮定地看著我父親。

  僵持了大概有兩袋煙工夫,父親感到雙腿發軟,胳膊酸麻,他再一次高呼爺爺救命。他感到我母親的身體像牆壁一樣倚在自己的身上。

  德治悄聲說:“豆官……我把狗引開,你們跑。”

  父親說:“不行!”

  德治說:“我跑啦!”

  德治離開三人集體,飛速向高粱叢中鑽,幾十條狗一哄而起,追著他咬過去。父親不敢看德治,因為那條紅狗目不轉睛盯著自己。

  從德治跑去的方向,傳來兩顆花瓣日本手榴彈的爆炸聲,氣浪推得高粱棵子嘩啦啦響,推得父親腮幫子麻辣辣的,在狗殘軀的落地聲中,受傷的狗哀嚎起來。圍困父親和母親的狗被爆炸聲震得退出十幾步遠,母親借著這個機會掏出一個花瓣手榴彈,對著狗群拋過去。群狗一見這黑色怪物滴零零旋轉著飛過來,發聲喊,不知什麼腔調,亂紛紛落荒而逃。手榴彈沒有響。母親忘記了按手榴彈的發火機關,唯有紅狗沒跑,它趁著父親歪頭去照顧母親時,閃電般一跳,狗體騰空。狗體在空中舒展開,借著灰銀色的天光,亮出狗中領袖的漂亮弧線。父親本能地一撤步,狗爪子在他臉上剮了一下。紅狗的第一撲落了空。父親的腮幫子被剮出一個嘴巴大的口子,血粘粘糊糊地流出來。紅狗又一次撲過來,父親舉起槍抵擋,紅狗兩隻前爪托住槍筒子,頭低在刺刀下邊,用力往父親懷裡鑽。父親看到紅狗肚皮上那撮雪白的毛,飛腿踢去,沒想到母親一個前傾,把父親閃得仰面朝天。紅狗借勢壓過來,它機敏地對準父親的襠間咬了一口。母親掄圓槍托,打在紅狗堅硬的頭骨上。紅狗退了幾步,又要進攻,身體跳離地面三尺時,卻一頭栽下來,同時響了一槍,它的一隻眼睛被打碎了。父親和母親看著左手拄著一根焦黑的木棍子,右手提著冒著縷縷青煙的日本匣子槍、形銷骨立、彎腰駝背、白髮蒼蒼的我爺爺。

  爺爺對著遠處的狗放了幾槍,那些狗見大勢已去,鑽進高粱地里,各奔生路去了。

  爺爺顫巍巍地走上前來,用棍子搗搗紅狗的腦袋,罵一聲:“反叛的畜生!”紅狗的心還沒死,肺還在呼吸,兩條極端發達的後腿調皮地前蹬後踹,把黑土地上劃出兩條深溝,那身美麗富貴的紅毛,像火苗子一樣熊熊燃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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