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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夜裡,她處在極端的恐怖中。她覺得自己看到了一條像鐮刀把子那麼粗的蛇。蛇身是黑色的,脊背上星散著一些黃色的花點子。蛇頭扁扁的,像個飯剷頭,蛇頸上有一圈黃。井裡陰森森的涼氣是從蛇身上散出來的。她有好幾次覺得那條花蛇纏到了身上,扁扁的蛇嘴裡吐著鮮紅的信子,噴著噝噝的涼氣。

  後來,母親果然在蛤蟆上方井壁上那個洞穴里,看到了這條笨拙的黃蛇,它從洞裡伸出一個頭,頭兩側那兩隻陰鷙的、固執的眼睛,呆呆地盯著她看。母親捂住眼,用力往後靠著。那汪上有毒蛇監視下有癩蛤蟆看守的髒水,母親再也不想喝了。

  父親、王光(男,十五歲,身材矮小,面孔黝黑)、德治(男,十四歲,身材細長,黃麵皮,黃眼珠)、郭羊(男,四十餘歲,瘸子,腋下夾兩隻木拐)、瞎漢(姓名年齡不詳,懷抱一把破舊的三弦琴)、劉氏(四十餘歲,高大身材,腿上正生疽),六個在這場大劫難中活下來的人除了瞎子外,都痴呆呆地看著我爺爺。他們站在圍子上,初升的太陽照著他們被濃煙烈火烘烤得變形的臉。圍子裡圍子外狼借著英勇抵抗者和瘋狂進攻者的屍體。圍子外蓄著渾水的壕溝里,泡著幾十具腫脹的屍體和幾匹打破了肚腹的日本戰馬。村里到處是斷壁殘垣,白色的焦煙還在某些地方繚繞著。村外是被踏得亂糟糟的高粱地。焦糊味、血腥味,是那天早晨的基本味道;黑色和紅色是那天早晨的基本色調;悲與壯是那天早晨的基本氛圍。

  爺爺的眼睛通紅,頭髮幾乎全部變白,他駝著背,兩隻腫脹的大手局促不安地垂到膝上。

  “鄉親們……”爺爺啞著嗓子說,“我給全村人帶來了災禍……”

  眾人唏噓起來,連瞎子乾枯的眼窩裡也滾出了晶瑩的淚珠。

  “余司令,怎麼辦?”郭羊從雙拐上把上身挺直,凸著一嘴烏黑的牙齒,問我爺爺。

  “余司令,鬼子還會來嗎?”王光問。

  “余司令,你領俺們跑了吧……”劉氏哭哭啼啼地說。

  “跑?跑到哪裡去?”瞎子說,“你們跑吧,我死也要死在這個地方。”

  瞎子坐下,把破琴抱在胸前,叮叮咚咚地彈起來,他的嘴歪著,腮扭著,頭像貨郎鼓一樣搖晃著。

  “鄉親們,不能跑,”爺爺說,“這麼多人都死啦,咱不能跑,鬼子還會來的,趁著有工夫,去把死人身上的槍彈揀來,跟鬼子拼個魚死網破吧!”

  父親他們散到田野里去,從死鬼子身上把槍彈解下來,一趟一趟地往圍子上運。拄拐的郭羊、生疽的劉氏也在近處尋找。瞎子坐在槍彈旁,側耳聽著動靜,像個忠誠的哨兵。

  光上午光景,大家都集合在土圍子上,看著我爺爺清點武器。昨天的仗打到天黑,鬼子沒來得及清掃戰場,這無疑便宜了爺爺。

  爺爺他們撿到日本造“三八”蓋子槍十七支,牛皮彈盒子三十四個,銅殼尖頭子彈一千零七顆。中國仿捷克式“七九”步槍二十四支,黃帆布子彈袋二十四條,“七九”子彈四百一十二顆。日本造花瓣小甜瓜手榴彈五十七顆。中國造木柄手榴彈四十三顆。日本造“王八”匣子槍一支,子彈三十九顆。馬牌擼子槍一支,子彈七發。日本馬刀九柄,。日本馬槍七支,子彈二百餘顆。

  清點完彈藥,爺爺跟郭羊要過菸袋,打火點著,吸了一口,坐在圍子上。

  “爹,咱又能拉一支隊伍啦!”父親說。

  爺爺看著那堆槍彈,沉默不語。吸完煙,他說:“孩子們,挑吧,每人挑一件武器。”

  爺爺自己把那支裝在鱉蓋子一樣的皮槍套里的匣子槍披掛起來,又提起一支上好了刺刀的“三八”式。父親搶到了那隻馬牌擼子,王光和德治每人一支日本馬槍。

  “把擼子槍給你郭大叔。”爺爺說。

  父親不高興地嘟起嘴。爺爺說:“這種槍打起仗來不中用,你也拿支馬槍去。”

  郭羊說:“我用支大槍吧,擼子槍給瞎子。”

  爺爺說:“嫂子,你想法弄點飯給我們吃吧,鬼子快來了。”

  父親挑了一支“三八式”,劈里啪啦地熟悉著槍的開合進退。

  “小心,別搗鼓走了火。”爺爺不經意地提醒父親。

  父親說:“沒事,我會。”

  瞎子壓低了聲音說:“余司令,來啦,來啦。”

  爺爺說:“快下去。”

  大家都伏在土圍子漫坡的白蠟條叢中,警覺地注視著壕溝外的高粱地。瞎子坐在那堆槍旁,搖頭晃腦地彈起弦子來。

  “你也下來啊!”爺爺喊。

  瞎子的臉痛苦地抽搐著,嘴巴嚅動著,好象咀嚼著什麼東西。那把破舊的三弦琴重複著一個曲調,好象急雨不停地抽打著破鐵桶發出的連綿不絕的聲音。

  壕溝外沒有人影,幾百條狗從幾個方向向高粱地里的屍首撲過去,它們貼地飛跑著,各色的皮毛在陽光中跳動,跑在最前頭的是我家那三隻大狗。

  好動的父親有些不耐煩起來,瞄準狗群開了一槍,子彈“嘎勾”一聲飛上了天。遠處的高粱棵子一陣騷動。

  初得鋼槍的王光和德治瞄著那些晃動不安的高粱棵子,啪啪地放著槍。他們打出的子彈,有的上了天,有的入了地,完全無目標。

  爺爺怒沖沖地說:“不許開槍!有多少子彈夠你們糟蹋的!”爺爺翹起一條腿,在父親撅得老高的屁股上踹了一下子。

  高粱地深處的騷動漸漸平息,一個宏亮的嗓門在喊:“不要開槍——不要誤會——你們是哪個部分的——”

  爺爺喊:“是你老祖宗那部分的——你們這些黃皮子狗!”

  爺爺把“三八”槍往前一順,對著喊話的方向,啪啦就是一槍。

  “朋友——不要誤會——我們是八路軍膠高大隊——是抗日的隊伍——”高粱地里那個人又在喊,“請回話——你們是哪一部分!”

  爺爺說:“土八路,就會來這一套。”

  爺爺帶著他的幾個兵從白蠟條叢中鑽出來,站在土圍子上。

  八路軍膠高大隊的八十多個隊員,從高粱棵子裡貓著腰鑽出來。他們一個個破衣爛衫,面色焦黃,畏畏懼懼的像驚慌的小野獸。他們多半徒著手,腰裡揣著兩顆木柄手榴彈。頭前走的十幾個人每人端著一隻老漢陽步槍,也有端著土槍的。

  父親昨天下午看到過這伙八路軍,他們躲在高粱地深處,對著進攻村莊的鬼子放過冷槍。

  八路軍的隊伍開到土圍子上來。領頭的一個高個子說:“一中隊派崗哨警戒!其餘的原地休息。”

  八路軍坐在圍子上,一個俊俏青年,站在隊伍前,從挎包里掏出一張土黃色的紙片,揮著胳膊打著節拍,教唱一支歌曲:風在吼——俊俏青年唱——風在風在風在風在吼——隊員們夾七雜八地唱——注意,看我的手,唱齊——馬在叫——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河南河北高粱熟了河南河北高粱熟了青紗帳里抗日英雄鬥志高青紗帳里抗日英雄鬥志高端起土槍土炮端起土槍土炮揮起大刀長矛揮起大刀長矛保衛家鄉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

  父親非常羨慕地看著八路軍蒼老面孔上的年輕表情,聽著八路軍的歌唱,他的喉嚨也發癢。他驀然記起,爺爺隊伍里那個任副官也是年輕俊俏,也會舞動著胳膊指揮隊伍唱歌。

  他和王光、德治一起,提著槍湊上去,看八路軍唱歌。八路軍羨慕地看著他們拄著的嶄新的日本三八槍和馬槍。

  膠高大隊大長隊姓江,個子很大,腳很小,人稱“江小腳”。他帶著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走到爺爺面前。

  江隊長腰裡別一支匣子槍,戴一頂瓦灰粗布帽,帽檐上釘著兩個黑扣子。他有一口雪白的牙齒。他操著一口不太純正的京腔,說:“余司令,英雄啊!我們昨天看到了您與日寇英勇戰鬥的場面!”

  江隊長伸出一隻手,爺爺冷冷地看他一眼,鼻子裡哼了一聲。

  江隊長有點尷尬地縮回手,笑笑,接著說:“我受中國共產黨濱海特委的委託,來與余司令商談。中共濱海特委對余司令在這場偉大民族解放戰爭中表現出的民族熱忱和英勇犧牲精神,表示十分讚賞。濱海特委批示我部與余司令取得聯繫,互相配合,共同抗日,建設民主聯合政府……”

  爺爺說:“媽的,我全不信你們,聯合,聯合,打鬼子汽車隊時你們怎麼不來聯合?鬼子包圍村莊時你們怎麼不來聯合?老子全軍覆滅了,百姓血流成河啦,你們來講聯合啦!”

  爺爺怒氣沖沖地把一粒黃澄澄的步槍彈殼踢到壕溝里去。瞎子還在撥弄三弦琴,咚——咚——咚——,像雨後瓦檐上的滴水落在洋鐵皮水桶里。

  江隊長被爺爺罵得狼狽不堪,但他還是振振有詞地說:“余司令,你不要幸負我黨對你的殷切期望,也不要瞧不起八路軍的力量。濱海區一直是國民黨的統治區,我黨剛剛開闢工作,人民群眾對我軍還認識不清,但這種局面是不會太久的,我們的領袖毛澤東早就為我們指明了方向。余司令,我做為朋友勸你一言,中國的未來是共產黨的。我們八路軍最講義氣,決不會坑人。您的部隊與冷支隊打伏擊的事,我黨全部了解。我們認為冷支隊是不道德的,戰利品的分配是不公道的。我們八路軍從來不干坑害朋友的事情。當然,目前我們的裝備不行,但我們的力量一定會在鬥爭中壯大起來的。我們是真心實意為人民大眾幹事情的,是真打鬼子的。余司令,你也看到了,我們昨天,靠著這幾支破槍,在青紗帳里,與敵人周旋了一天,我們犧牲了六名同志。而那些在墨水河戰鬥中得到大批槍枝彈藥的人,卻在一邊坐山觀虎鬥,對於數百鄉親的慘遭屠殺,他們是有大罪的。兩相對照,余司令,您還不明白嗎?”

  爺爺說:“你打開天窗說亮話,要我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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