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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頭上,一個蒼老淳樸的聲音問:“是小三嗎?怎麼沒把牛車趕來?”

  爺爺和父親聽到人聲,倍覺親切,忘了疲乏,急匆匆趕過去。

  一個弓著腰的老頭,迎著他們上來,把眼睛幾乎貼到爺爺臉上打量著。爺爺對老頭那兩隻警覺的眼睛不滿意,老頭嘴裡噴出的銅臭氣使爺爺反感。

  “不是我家小三子。”老頭子遺憾地晃晃腦袋,坐回去。他的屁股下邊堆了一大堆雜物,有箱、櫃、飯桌、農具、牲口套具、破棉絮、鐵鍋、瓦盆……老頭坐在小山一樣的貨物上,像一隻狼守護著自己的獵物。老頭身後的柳樹上,拴著兩頭牛犢子,三隻山羊,一匹小毛驢。

  爺爺咬牙切齒地罵道:“老狗!你給我滾下來!”

  老頭子從貨堆上蹲起,友善地說:“哎,兄弟,別眼紅吆,俺這是不懼生死從火里搶出來的!”

  “你給我下來,我操死你活媽!”爺爺怒罵。

  “你這人好沒道理,我一沒招你,二沒惹你,你憑什麼罵人?”老頭寬容地譴責著我爺爺。

  “罵你?老子要宰了你!老子們抗日救國,與日本人拼死拼活,你們竟然趁火打劫!畜牲,老畜牲!豆官,你的槍呢?”

  “扔到洋馬肚子底下啦!”父親說。

  爺爺聳身跳上貨堆,飛起一腳,把那老頭踢到貨堆下。

  老頭子跪在地上,哀求道:“八路老爺饒命,八路老爺饒命……”

  爺爺說:“老子不是八路,也不是九路。老子是土匪余占鰲!”

  “余司令饒命,余司令,這些東西,放到火里也白白燒毀了……俺村來『倒地瓜』的不光我一個,值錢的東西都被那些賊給搶光啦,俺老漢腿腳慢,拾掇了一點破爛……”

  爺爺搬起一張木桌子,對準老頭那禿腦門兒砸下去。老頭慘叫一聲,抱住流血的頭,在地上轉著圈亂鑽。爺爺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對著那張痛苦的老臉,說:“『倒地瓜』的好漢子!”然後猛力搗了一拳,老頭臉上膩膩地響了一聲,仰面朝天摔在地上。爺爺又走上前去,對著老頭的臉,狠命踹了一腳。

  母親帶著我三歲的小舅舅,蹲在枯井裡已經一天一夜。昨天早晨,她擔著兩個小瓦罐去井台上打水,剛剛彎下腰,在平靜的水面上看到自己的臉,就聽到圍子上一陣鑼響,村裡的更夫們聖伍老頭扯著嗓子喊:“鬼子圍村嘍——鬼子圍村嘍——”母親吃一驚,瓦罐扁擔掉進井裡。她轉身往家跑,未到家門就遇上了端著土炮的我外祖父和抱著我小舅舅挽著小包袱的我外祖母。自從爺爺的隊伍在墨水河橋頭打了仗,村子裡的人就預感大禍即將降臨,只有三五戶人家she出去了,其餘的人,在驚懼不安中,依然眷戀著窮家破屋,眷戀著苦水井淡水井、冷被窩熱被窩。這七天裡,爺爺帶著父親去縣城購買子彈,爺爺當時念念不忘的是買足子彈去跟坑苦了他的冷麻子算帳,根本沒想到日本人會來血洗村莊。八月初九晚上那個在清掃戰場掩埋烈士屍體過程中發揮過核心作用的張若魯老先生——他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氣度超凡,是念過私塾的高級知識分子——召集了一個村民大會,動員大家加固土圍子,修理村口的破大門,夜裡派人打更值班,鳴鑼為號,一聽鑼響,全村男女老幼,一齊上圍子。母親說若魯老先生說起話來嗓門宏亮,帶嗡嗡的銅音。老先生說:鄉親們,人心齊泰山移,只要大家齊心,鬼子就進不了村。

  這時候,村外莊稼地里“嘎勾”一聲槍響,更夫老門頭頂開花,晃兩晃,跌在圍子下。街上人仰馬翻,亂成一團。緊褲緊衫的若魯老先生在街中心高呼著:“鄉親們,別亂!按著原來劃好的地盤,快上圍子!鄉親們,別怕死,怕死必死,不怕死不死!死也不能放鬼子進村!”

  母親看到男人們都哈著腰爬到圍子上,趴在圍子坡上密匝匝的白蠟條叢里,外祖母雙腿打戰,雙腳在原地搗動卻邁不開步,她哭著喊:“她爹,倩兒她爹,孩子怎麼辦?”外祖父提著槍跑回來,狠狠地訓斥外祖母:“哭什麼?到了這步田地,死活是一樣!”外祖母不敢出聲,眼睛裡淚珠亂滾。外祖父回頭望望還沒有接上火的土圍子,一手拉住我母親,另一手拉住我母親的母親,跑到我家屋後那片種著蘿蔔大白菜的菜園子裡。菜園子正中有一眼廢棄的枯井,一架破舊的轆轤還支在井台上。外祖父往井裡探頭看看,對外祖母說:“井裡沒水啦,先把孩子們藏在裡頭,等鬼子撤了再來弄她們。”外祖母木頭人一樣,一切服從著外祖父的安排。

  外祖父從轆轤軸上解下繩子,拴住我母親的腰——頭上響起一根銳利刺耳的尖嘯,一個烏黑的東西怪叫著落在鄰家的豬圈裡,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仿佛什麼都被撕破了,豬圈裡騰起一棵淡薄的煙樹,彈片、糞泥、豬的肢體,四濺出去,一根豬腿落在母親面前,豬腿上白筋像水蛭一樣往裡縮著——這是十五歲的母親在她的一生中聽到的第一聲炮響。沒炸死的豬瘋狂地尖叫著,從高高的圈牆裡飛出來。母親和小舅舅嚇哭啦。外祖父說:“鬼子打炮啦!倩兒,你十五歲了,什麼事都懂,你在井下好好看著你弟弟,鬼子撤了,爹就來接你。”鬼子的炮彈又在村里爆炸了,外祖父絞著轆轤,把母親順下井。母親的腳踩到了井底的碎磚頭和坍下來的泥土,四壁漆黑,只有頭上很遠處,有一塊磨盤大的光亮,光亮里出現外祖父的臉。母親聽到外祖父喊:“把繩子解下來。”母親解下腰裡的繩子,看著繩子一抽一抽地升到進口。她聽到她的爹娘在井口吵了起來,聽到鬼子炮彈的轟鳴,聽到娘的哭聲。她又看到外祖父的臉出現在光亮里,外祖父在喊:“倩兒,好好接著,你弟弟下去啦。”

  母親看到被攔腰拴住的我的三歲的小舅舅四肢揮舞,嚎啕大哭著吊下來了。那根糟朽的繩子緊張地顫抖著。轆轤軸吱吱悠悠地叫著。外祖母把大半個上身都探到井裡來,呼喚著掙扎嚎哭的我的小舅舅的名字:“安子,我的小安子……”母親看到外祖母臉上亮晶晶的淚珠,一滴連一滴地落到枯井裡,繩子到底了,小舅舅腳著了地,挓挲著胳膊哭叫外祖母探到井裡來的臉:“娘,我要上去我不我不下來,我要上去娘娘娘……”

  母親看到外祖母用力往上拔著井繩,母親聽到外祖母哭著說:“安子……我的心肝……我的親兒……”

  母親看到外祖父的大手把外祖母拉起來,外祖母的手攥住井繩不放。外祖父用力搡了外祖母一把。母親看到外祖母歪倒一邊去,井繩垂直落下,小舅舅跌在她的懷裡。

  母親聽到外祖父吼叫著:“混帳女人!你讓她們上來等死?快上圍子,鬼子進了村,誰也活不成?”

  “倩兒——安子——倩兒——安子——”母親聽到外祖母在很遠的地方的喊叫聲。又是一聲炮響,井壁上的土簌簌下落。炮響之後,外祖母的聲音聽不見了,只有那塊磨盤大的天,和天上那架舊轆轤,壓在母親和小舅舅頭上。

  小舅舅還在哭,母親解開了拴在他腰上的繩子,哄著他:“好安子,好弟弟,別哭啦,再哭就把鬼子哭來啦,鬼子紅眼綠指甲,聽到小孩子哭就出來……”

  小舅舅不哭了,瞪圓兩隻烏黑的眼睛,看著我母親的臉。他的嗓子裡還『勾豆』『勾豆』地打著嗝,兩隻滾燙的小胖手摟著他姐姐的脖子。天上的炮咕咚咕咚響著,機關槍步槍也響成一片,刮刮刮一陣,刮刮刮又一陣。母親仰面看著天,用力諦聽著井上的動靜,她隱隱約約聽到若魯老大爺的吼聲和村里人的吵嚷聲。井底cháo濕陰冷,井壁坍了一塊,露出白色的土壁和一些樹根。沒坍的井壁磚頭面上生著一層暗綠的苔蘚。小舅舅在她懷裡動了幾下,又抽抽答答地哭起來,小舅舅說:“姐姐……我要娘……我要上去……”

  “安子,好弟弟……娘跟著爹打鬼子去了,打走了鬼子,就來接咱們上去……”母親安慰著小舅舅,自己也忍不住抽泣起來,姐弟二人,緊緊摟抱著,哭成了一團。

  母親從漸漸亮起來的那塊圓圓的天上,知道天又亮了,漫長的黑夜,終於過去。井裡安靜得令她害怕。她看到一道紅光照在距離她非常高的井壁上,太陽出來了。她用力諦聽著,村子裡幾乎和井底下一樣安靜,只是有時,像幻覺似的,從天上滾過去打雷般的轟隆聲。母親不知道在新的一天裡,她的父親和母親會不會來到井邊,把她和弟弟提上井去,提到陽光燦爛空氣流通的世界裡。提到沒有陰沉的花頸蛇和黑瘦的癩蛤蟆的世界裡。昨天早晨的事,仿佛已發生了很久很久,母親覺得在井底已經呆了半輩子啦。她想,爹啊,娘啊,你們要是再不來,俺姐倆就要死在井裡頭啦。母親非常恨她的爹娘,把閨女兒子往井裡一扔,然後就不見影子啦,也不管孩子是死是活。母親想,見了爹娘一定要大哭大鬧一場,泄泄這滿肚子的冤枉。母親哪裡知道,當她正想著恨著父母的時候,她的母親我的外祖母,已經被日本人的銅殼迫擊炮彈迸得四分五裂;她的父親我的外祖父由於在圍子上過多暴露身體,被日本人準確的she擊掀掉了腦蓋(母親對我說過,四○年前的日本兵都是神槍手)。

  母親不出聲地祈禱著:爹!娘!你們快來啊!我餓了,渴了,弟弟病了,再不來,就毀了孩子啦!

  母親聽到圍子上也許不是圍子上,響起一陣微弱的鑼聲,鑼聲過後,有人喊叫:“還有人沒有——還有人沒有——鬼子撤了——余司令來啦——”

  母親抱著小舅舅站起來,用已經啞了的嗓子拼命嚎叫著:“有——有人——我們在井裡——快來救人啊——”母親一邊喊叫,一邊騰出一隻手晃動轆轤繩子,折騰了足有個把時辰,她抱著弟弟的胳膊不知不覺地鬆開,弟弟掉在地上,有氣無力地哼了幾聲,便無聲無息了。母親靠在井壁上,身體一滑到底,像死了一樣坐在冰涼的碎磚頭上。她絕望了。

  小舅舅爬到她膝上,毫無感情地哼唧一聲:“姐……我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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