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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眯著眼,仰望著綴著十幾顆璀璨星辰的混沌渺茫的八月的黃昏的天空,長嘯一聲,對我父親說:“豆官,你那槍里,還有火嗎?”

  父親說:“還有。”

  爺爺接過父親遞給他的左輪手槍,扳開機關,對著焦黃的天光,看了一眼,把槍輪子一轉。爺爺說:“七弟,你放心走吧,有我余占鰲吃的,就餓不著弟媳和大侄子。”

  方七點點頭,閉上眼睛。

  爺爺舉著左輪手槍,像舉著一塊千斤巨石,整個兒人,都在重壓下顫慄。

  方七睜開眼,說:“大哥……”

  爺爺猛一別臉,槍口迸出一團火光,照明了方七青溜溜的頭皮。半跪著的方七迅速前栽,上身伏在自己流出來的腸子上。父親無法相信,一個人的肚子裡竟然能盛得下那麼多腸子。

  “『癆癆四』,你也一路去了吧,早死早投生,回來再跟這幫東洋雜種們干!”爺爺把左輪手槍里僅存的一顆子彈,打進了命懸一線的“癆癆四”的心窩。

  殺人如麻的爺爺,打死“癆癆四”之後,左輪手槍掉在地上,他的胳膊像死蛇一樣垂著,再也無力抬起來了。

  父親從地上撿起手槍,插進腰裡,扯扯如醉如痴的爺爺,說:“爹,回家去吧。爹,回家去吧……”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爺爺說。

  父親拉著爺爺,爬上河堤,笨拙地往西走去。八月初九的大半個新月亮已經掛上了天,冰涼的月光照著爺爺和父親的背,照著沉重如偉大笨拙的漢文化的墨水河。被血水撩撥得精神亢奮的白鱔魚在河裡飛騰打旋,一道道銀色的弧光在河面上躍來躍去。河裡泛上來的藍藍的涼氣和高粱地里彌散開來的紅紅的暖氣在河堤上交鋒匯合,化合成輕清透明的薄霧。父親想起凌晨出征時那場像膠皮一樣富有彈性的大霧,這一天過得像十年那麼長,又像一眨麼眼皮那麼短。父親想起在瀰漫的大霧中他的娘站在村頭上為他送行,那情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想起行軍高粱地中的艱難,想起王文義被流彈擊中耳朵,想起五十幾個隊員在公路上像羊拉屎一樣往大橋開進,還有啞巴那鋒利的腰刀,陰鷙的眼睛,在空中飛行的鬼子頭顱,老鬼子乾癟的屁股……像鳳凰展翅一樣撲倒在河堤上的娘……拤餅……遍地打滾的拤餅……紛紛落地的紅高粱……像英雄一樣紛紛倒下的紅高粱……

  爺爺把睡著走的我父親背起來,用一隻受傷的胳膊,一隻沒受傷的胳膊,攬住我父親的兩條腿彎子。父親腰裡的左輪手槍硌著爺爺的背,爺爺心裡一陣巨痛。這是又黑又瘦又英俊又有大學問的任副官的左輪手槍。爺爺想到這支槍打死了任副官,又打死了方七、“癆癆四”,爺爺恨不得把它扔到黑水河裡,這個不祥的傢伙。他只是想著扔,身體卻弓一弓,把睡在背上的兒子往上顛顛,也是為了減緩那種錐心的痛疼。

  爺爺走著,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腿在何處,只是憑著一種走的強烈意念,在僵硬的空氣的濁浪中,困難地掙扎。爺爺在昏昏沉沉中,聽到從前方傳來了浪cháo一樣的喧嚷。抬頭看時,見遠處的河堤上,蜿蜒著一條火的長龍。

  爺爺凝眸片刻,眼前一陣迷濛一陣清晰,迷濛時見那長龍張牙舞爪,騰雲駕霧,抖摟的滿身金鱗索落落地響,並且風吼雲嘶,電閃雷鳴,萬聲集合,似雄風橫掃著雌伏的世界;清晰時則辨出那是九十九支火把,由數百的人簇擁著跑過來。火光起伏跳蕩,照亮了河南河北的高粱。前邊的火把照著後邊的人,後邊的火把照著前邊的人。爺爺把父親從背上放下,用力搖晃著,喊叫著:

  “豆官!豆官!醒醒!醒醒!鄉親們接應我們來了,鄉親們來了……”

  父親聽到爺爺嗓音沙啞;父親看到兩顆相當出色的眼淚,蹦出了爺爺的眼睛。

  爺爺刺殺單廷秀父子時,年方二十四歲。雖然我奶奶與他已經在高粱地里鳳凰和諧,在那個半是痛苦半是幸福的莊嚴過程中,我奶奶雖然也懷上了我的功罪參半但畢竟是高密東北鄉一代風流的父親,但那時奶奶是單家的明媒正娶的媳婦,爺爺與她總歸是桑間濮上之合,帶著相當程度的隨意性偶然性不穩定性,況且我父親也沒落土,所以,寫到那時候的事,我還是稱呼他余占鰲更為準確。

  當時,我奶奶痛苦欲絕對余占鰲說,她的法定的丈夫單扁郎是個麻風病人,余占鰲用那柄鋒利的小劍斬斷了兩棵高粱,要我奶奶三天後只管放心回去,他的言外之意我奶奶不及細想,奶奶被愛的浪cháo給灌迷糊了。他那時就起了殺人之心。他目送著我奶奶鑽出高粱地,從高粱fèng隙里看到我奶奶喚來聰明伶俐的小毛驢,踢醒了醉成一攤泥巴的曾外祖父。他聽到我曾外祖父舌頭僵硬地說:“閨女……你……一泡尿尿了這半天……你公公……要送咱家一頭大黑騾子……”

  奶奶不管她的胡言亂語的爹,騙腿上了驢,把一張春風漫捲過的粉臉對著道路南側的高粱地。她知道那年輕轎夫正在注視著自己。奶奶從撕肝裂膽的興奮中掙扎出來,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現了一條嶄新的、同時是陌生的、鋪滿了紅高粱鑽石般籽粒的寬廣大道,道路兩側的溝渠里,蓄留著澄澈如氣的高粱酒漿。路兩邊依舊是坦坦蕩蕩、大智若愚的紅高粱集體,現實中的紅高粱與奶奶幻覺中的紅高粱融成一體,難辨真假。奶奶滿載著空靈踏實、清晰模糊的感覺,一程程走遠了。

  余占鰲手扶著高粱,目送我奶奶拐過彎去。一陣倦意上來,他推推搡搡地回到方才的聖壇,像一堵牆壁樣囫圇個兒倒下,呼呼嚕嚕地睡過去。直睡到紅日西沉,睜眼先見到高粱葉精上、高粱穗子上,都塗了一層厚厚的紫紅。他披上蓑衣,走出高粱地,路上小風疾馳,高粱嚓嚓作聲。他感到有些涼意上來,用力把衰衣裹緊。手不慎碰到肚皮,又覺腹中飢餓難忍。他恍惚記起,三天前抬著那女子進村時,見村頭三間糙屋檐下,有一面破爛酒旗兒在狂風暴雨中招颭,腹中的飢餓使他坐不住,站不穩,一壯膽,出了高粱地,大踏步向那酒店走去。他想,自己來到東北鄉“婚喪嫁娶服務公司”當僱工不到兩年,附近的人不會認識。去那村頭酒店吃飽喝足,瞅個機會,幹完了那事,撒腿就走,進了高粱地,就如魚兒入了海,逍遙遊。想到此,迎著那陽光,徜徉西行,見落日上方彤雲膨脹,如牡丹芍藥開放,雲團上俱鑲著灼目金邊,鮮明得可怕。西走一陣,又往北走,直奔我奶奶的名義丈夫單扁郎的村莊。田野里早已清靜無人,在那個年頭裡,凡能吃上口飯的莊稼人都是早早地回家,不敢戀晚,一到夜間,高粱地就成了綠林響馬的世界。余占鰲那些天運氣還不錯,沒碰上糙莽英雄找他的麻煩。村子裡已經炊煙升騰,街上有一個輕俏的漢子挑著兩瓦罐清水從井台上走來,水罐淅淅瀝瀝地滴著水。余占鰲閃進那掛著破酒旗的糙屋,屋子裡一貫通,沒有隔牆,一道泥坯壘成的櫃檯把房子分成兩半,裡邊一鋪大炕,一個鍋灶,一口大缸。外邊有兩張腿歪面裂的八仙桌子,桌旁胡亂搡著幾條狹窄的木凳。泥巴櫃檯上放著一隻青釉酒罈,酒提兒掛在壇沿上。大炕上半仰著一個胖大的老頭。余占鰲看他一眼,立即認出,老頭人稱“高麗棒子”,以殺狗為業。余占鰲記得有一次在馬店集上見他只用半分鐘就要了一條狗命,馬店集上成百條狗見了他都戧毛直立,咆哮不止,但絕對不敢近前。

  “掌柜的,來斤酒!”余占鰲坐在條凳上說。

  胖老頭一動也不動,只把那兩隻灰色的眼珠子轉了轉。

  “掌柜的!”余占鰲喊。

  胖老頭掀開狗皮下了炕。他蓋著一張黑狗皮,鋪著一張白狗皮。余占鰲還看到牆上釘著一張綠狗皮,一張藍狗皮,一張花狗皮。

  胖老頭從櫃檯的空洞裡摸出來一個醬紅色的大碗,用酒提兒往碗裡打酒。

  “用什麼下酒?”余占鰲問。

  “狗頭!”胖老頭惡狠狠地說。

  “我要吃狗肉!”余占鰲說。

  “只有狗頭!”胖老頭說。

  “狗頭就狗頭!”余占鰲說。

  老頭子揭開鍋蓋,余占鰲看到鍋里煮著一條整狗。

  “我要吃狗肉!”余占鰲喊。

  老頭子不理他,找了一把菜刀,劈哩啪啦對著狗脖子亂剁,剁得熱湯四濺。剁下狗頭,用一根鐵簽插著,遞到櫃檯外。余占鰲滿肚皮的氣,罵罵咧咧地說:“老子要吃狗肉!”

  老頭兒把狗頭往櫃檯上一摜,怒沖沖地說:“吃就吃,不吃就滾!”

  “你敢罵我?”

  “安穩地坐著去,後生!”老頭兒說,“你也配吃狗肉?狗肉是給花脖子留的。”

  花脖子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土匪頭子,余占鰲聽到他的名字,心裡吃了一驚。風傳著花脖子打的一手好槍,號稱“鳳凰三點頭”,行家一聽槍聲,就知道是花脖子來啦。余占鰲心中雖有些不服氣,但也只好忍氣吞聲。他一隻手端著酒碗,一隻手持著狗頭,喝一口酒,看一眼雖然熟透了仍然兇狠狡詐的狗眼,怒張大嘴,對準狗鼻子,賭氣般地咬了一口,竟是出奇地香。他確是餓了,顧不上細品滋味,吞了狗眼,吸了狗腦,嚼了狗舌,啃了狗腮,把一碗酒喝得罄盡。他盯著尖瘦的狗骷髏看了一會,站起來,打了一個嗝。

  “一塊大洋。”胖老頭說。

  “我只有七個銅板。”余占鰲摳出七個銅板,摔在八仙桌上。

  “一塊大洋!”

  “我只有七個銅板!”

  “後生,你到這裡來吃俏食?”

  “我只有七個銅板。”余占鰲起身欲走,胖老頭跑出櫃檯,拉住了余占鰲。正撕擄著,見一個高大漢子走進店來。

  “高麗棒子,怎麼不點燈?”那漢子問。

  “碰上一個吃俏食的!”胖老頭說。

  “割了他的舌頭去!點燈!”那漢子陰沉沉地說。

  胖老頭鬆開余占鰲,走進櫃檯,打火吹絨,點亮了豆油燈盞。熒熒燈光照著那人靛青色的臉。余占鰲見那人穿一身黑緞子,褂子上密密一排布扣,一條肥大的燈籠褲子,褲腳用黑布小帶扎得繃緊,腳上穿一雙雙鼻樑布鞋。那漢子長了一條又粗又長的脖子,脖子上有一塊巴掌大的白皮膚。余占鰲猜出來了:這是花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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