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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把奶奶放到地上,奶奶軟得像麵條一樣,眯著羊羔般的眼睛。那人撕掉蒙面黑布,顯出了真像。是他!奶奶暗呼蒼天,一陣類似幸福的強烈震顫衝激得奶奶熱淚盈眶。

  余占鰲把大蓑衣脫下來,用腳踩斷了數十棵高粱,在高粱的屍體上鋪上了蓑衣。他把我奶奶抱到蓑衣上。奶奶神魂出舍,望著他脫裸的胸膛,仿佛看到強勁慓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膚下川流不息。高粱梢頭,薄氣裊裊,四面八方響著高粱生長的聲音。風平,浪靜,一道道熾目的cháo濕陽光,在高粱fèng隙里交叉掃she。奶奶心頭撞鹿,潛藏了十六年的情慾,迸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動著。余占鰲一截截地矮,雙膝啪噠落下,他跪在奶奶身邊,奶奶渾身發抖,一團黃色的、濃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嗶嗶剝剝地燃燒。余占鰲粗魯的撕開我奶奶的胸衣,讓直瀉下來的光束照耀著奶奶寒冷緊張、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小白疙瘩的雙辱。在他的剛勁動作下,尖刻銳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礪著奶奶的神經,奶奶低沈暗啞地叫了一聲:“天哪……”就暈了過去。

  奶奶和爺爺在生機勃勃的高粱地里相親相愛,兩顆蔑視人間法規的不羈心靈,比他們彼此愉悅的肉體貼得還要緊。他們在高粱地里耕雲播雨,為我們高密東北鄉豐富多彩的歷史上,抹了一道蘇紅。我父親可以說是秉領天地精華而孕育,是痛苦與狂歡的結晶。毛驢高亢的叫聲,鑽進高粱地里來,奶奶從迷盪的天國回到了殘酷的人世。她坐起來,六神無主,淚水流到腮邊。她說:“他真是麻風。”爺爺跪著,不知從什麼地方抽出一柄二尺多長的小劍,噌一聲拔出鞘,劍刃渾圓,像一片韭葉。爺爺手一揮,劍已從高粱秸稈間滑過,兩棵高粱倒地,從整齊傾斜的茬口裡,滲透了墨綠的汁液。爺爺說:“三天之後,你只管回來!”奶奶大惑不解地看著他。爺爺穿好衣。奶奶整好容。奶奶不知爺爺又把那柄小劍藏到什麼地方去了。爺爺把奶奶送到路邊,一閃身便無影無蹤。

  三天後,小毛驢又把奶奶馱回來。一進村就聽說,單家父子已經被人殺死,屍體橫陳在村西頭的灣子裡。

  奶奶躺著,沐浴著高粱地里清麗的溫暖,她感到自己輕捷如燕,貼著高粱穗子瀟灑地滑行。那些走馬轉蓬般的圖像運動減緩,單扁郎、單廷秀、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羅漢大爺……多少仇視的、感激的、兇殘的、敦厚的面容都已經出現過又都消逝了。奶奶三十年的歷史,正由她自己寫著最後一筆,過去的一切,像一顆顆香氣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墜落在地,而未來的一切,奶奶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稍縱即逝的光圈。只有短暫的又粘又滑的現在,奶奶還拼命抓住不放。奶奶感到我父親那兩隻獸爪般的小手正在撫摸著她,父親膽怯的叫娘聲,讓奶奶恨愛漶滅、恩仇並泯的意識里,又濺出幾束眷戀人生的火花。奶奶極力想抬起手臂,愛撫一下我父親的臉,手臂卻怎麼也抬不起來了。奶奶正向上飛奔,她看到了從天國she下來的一束五彩的強光,她聽到了來自天國的、用嗩吶、大喇叭、小喇叭合奏出的莊嚴的音樂。

  奶奶感到疲乏極了,那個滑溜溜的現在的把柄、人生世界的把柄,就要從她手裡滑脫。這就是死嗎?我就要死了嗎?再也見不到這天,這地,這高粱,這兒子,這正在帶兵打仗的情人?槍聲響得那麼遙遠,一切都隔著一層厚重的煙霧。豆官!豆官!我的兒,你來幫娘一把,你拉住娘,娘不想死,天哪!天……天賜我情人,天賜我兒子,天賜我財富,天賜我三十年紅高粱般充實的生活。天,你既然給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寬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認為我有罪嗎?你認為我跟一個麻風病人同枕交頸,生出一窩癩皮爛肉的魔鬼,使這個美麗的世界污穢不堪是對還是錯?天,什麼叫貞節?什麼叫正道?什麼是善良?什麼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乾的都幹了,我什麼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幾眼這個世界,我的天哪……

  奶奶的真誠感動上天,她的乾涸的眼睛裡,又滋出了新鮮的津液,奇異的來自天國的光輝在她的眼裡閃爍,奶奶又看到了父親金黃的臉蛋和酷似爺爺的那兩隻眼睛。奶奶嘴唇激動,叫一聲豆官,父親興奮地大叫:“娘,你好了!你不要死,我已經把你的血堵住了,它已經不流了!我就去叫爹,叫他來看看你,娘,你可不能死,你等著我爹!”

  父親跑走了。父親的腳步聲變成了輕柔的低語,變成了方才聽到過的來自天國的音樂。奶奶聽到了宇宙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一株株紅高粱。奶奶注視著紅高粱,在她朦朧的眼睛裡,高粱們奇譎瑰麗,奇形怪狀,它們呻吟著,扭曲著,呼號著,纏繞著,時而像魔鬼,時而像親人,它們在奶奶眼裡盤結成蛇樣的一團,又忽喇喇地伸展開來,奶奶無法說出它們的光彩了。它們紅紅綠綠,白白黑黑,藍藍綠綠,它們哈哈大笑,它們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蒼涼的沙灘上。高粱fèng隙里,鑲著一塊塊的藍天,天是那麼高又是那麼低。奶奶覺得天與地、與人、與高粱交織在一起,一切都在一個碩大無朋的罩子裡罩著。天上的白雲擦著高粱滑動,也擦著奶奶的臉。白雲堅硬的邊角擦得奶奶的臉綷縩作響。白雲的陰影和白雲一前一後相跟著,閒散地轉動。一群雪白的野鴿子,從高空中撲下來,落在了高粱梢頭。鴿子們的咕咕鳴叫,喚醒了奶奶,奶奶非常真切地看清了鴿子的模樣。鴿子也用高粱米粒那麼大的、通紅的小眼珠來看奶奶。奶奶真誠地對著鴿子微笑,鴿子用寬大的笑容回報著奶奶彌留之際對生命的留戀和熱愛。奶奶高喊:我的親人,我捨不得離開你們!鴿子們啄下一串串的高粱米粒,回答著奶奶無聲的呼喚。鴿子一邊啄,一邊吞咽高粱,它們的胸前漸漸隆起來,它們的羽毛在緊張的啄食中奓起。那扇狀的尾羽,像風雨中幡動著的花絮。我家的房檐下,曾經養過一大群鴿子。秋天,奶奶在院子裡擺一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鴿子從田野里飛回來,整齊地蹲在盆沿上,面對清水中自己的倒影把膆子裡的高粱吐嚕吐嚕吐出來。鴿子們大搖大擺地在院子裡走著。鴿子!和平的沈甸甸的高粱頭顱上,站著一群被戰爭的狂風暴雨趕出家園的鴿子,它們注視著奶奶,像對奶奶進行沈痛的哀悼。

  奶奶的眼睛又朦朧起來,鴿子們撲楞楞一起飛起,合著一首相當熟悉的歌曲的節拍,在海一樣的藍天裡翱翔,鴿翅與空氣相接,發出颼颼的風響。奶奶飄然而起,跟著鴿子,划動著新生的羽翼,輕盈地旋轉。黑土在身下,高粱在身下。奶奶眷戀地看著破破爛爛的村莊,彎彎曲曲的河流,交叉縱橫的道路;看著被灼熱的槍彈劃破的混沌的空間和在死與生的十字路口猶豫不決的芸芸眾生。奶奶最後一次嗅著高粱酒的味道,嗅著腥甜的熱血味道,奶奶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場面:在幾萬發子彈的鑽擊下,幾百個衣衫襤褸的鄉親,手舞足蹈躺在高粱地里……

  最後一絲與人世間的聯繫即將掙斷,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沮喪都落在了高粱地里,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頭,在黑土上紮根開花,結出酸澀的果實,讓下一代又一代承受。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著鴿子飛著,她的縮得只如一拳頭那麼大的思維空間裡,盛著滿溢的快樂、寧靜、溫暖、舒適、和諧。奶奶心滿意足,她虔誠地說:

  “天哪!我的天……”

  汽車頂上的機槍持續不斷地掃she著,汽車輪子轉動著,爬上了堅固的大石橋。槍彈壓住了爺爺和爺爺的隊伍。有幾個不慎把腦袋露出堤面的隊員已經死在堤下。爺爺怒火填胸。汽車全部上了橋,機槍子彈已飛得很高。爺爺說:“弟兄們,打吧!”爺爺啪啪連放三槍,兩個日本兵趴到了汽車頂棚上,黑血塗在了車頭上。隨著爺爺的槍聲,道路東西兩邊的河堤後,響起了幾十響破爛不堪的槍聲,又有七八個日本兵倒下了。有兩個日本兵栽到車外,腿和胳膊掙扎著,直扎進橋兩邊的黑水裡。方家兄弟的大抬槓怒吼一聲,噴出一道寬廣的火舌,嚇人地在河道一閃,鐵砂子、鐵蛋子全打在第二輛汽車上栽著的白口袋上,煙火升騰之後,從無數的破洞裡,嘩嘩啦啦地流出了雪白的大米。我父親從高粱地里,蛇行到河堤邊,急著要對爺爺講話,爺爺緊急地往自來得手槍里壓著子彈。鬼子的第一輛汽車加足馬力衝上橋頭,前輪子扎在朝天的耙齒上。車輪破了,哧哧地泄著氣。汽車轟轟地怪叫著,連環鐵耙被推得卡嗒卡嗒後退,父親覺得汽車像一條吞食了刺蝟的大蛇,在痛苦地甩動著脖頸。第一輛汽車上的鬼子紛紛跳下。爺爺說:“老劉,吹號!”劉大號吹起大喇叭,聲音悽厲恐怖,爺爺喊:“沖。”爺爺掄著手槍跳起,他根本不瞄準,一個個日本兵在他的槍口前彎腰俯背。西邊的隊員們也衝到了車前,隊員們跟鬼子兵攪和在一起,後邊車上的鬼子把子彈也she到天上去。汽車上還有兩個鬼子,爺爺看到啞巴一縱身飛上汽車,兩個鬼子兵端著刺刀迎上去,啞巴用刀背一磕,隔開了一柄剌刀,刀勢一順,一顆戴著鋼盔的鬼子頭顱平滑地飛出,在空中拖著悠長的嚎叫,噗通落地之後,嘴裡還吐出半句響亮的鳴叫。父親想啞巴的腰刀真快。父親看到鬼子頭上凝著脫離脖頸前那種驚愕的表情,它腮上的肉還在顫抖,他的鼻孔還在抽動,好象要打噴嚏。啞巴又削掉了一顆鬼子頭,那具屍體倚在車欄上,脖頸上的皮膚突然褪下去一截,血水咕嘟咕嘟往外冒。這時,後邊那輛車上的鬼子把機槍壓低,打出了不知多少發子彈,爺爺的隊員像木樁一樣倒在鬼子的屍體上,啞巴一屁股坐在汽車頂棚上,胸膛上有幾股血躥出來。

  父親和爺爺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從河堤上慢慢伸出頭。最後邊那輛汽車吭吭吭吭地倒退著,爺爺喊:“方六,開炮!打那個狗娘養的!”方家兄弟把裝好火藥的大抬槓順上河堤,方六弓腰去點引火繩,肚子上中了一彈,一根青綠的腸子,滋溜溜地鑽出來。

  方六叫了一聲娘,捂著肚子滾進了高粱地。汽車眼見著就要退出橋,爺爺著急地喊:“放炮!”方七拿著火絨,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繩上觸,卻怎麼也點不著。爺爺撲過去,奪過火絨,放在嘴邊一吹,火絨一亮,爺爺把火絨觸到引火繩上,引火繩滋滋地響著,冒著白煙消逝了。大抬槓沉默地蹲踞著,像睡著一樣。父親想它是不會響了。鬼子的汽車已經退出橋頭,第二輛第三輛汽車也在後退。車上的大米嘩嘩啦啦地流著,流到橋上,流到水裡,把水面打出了那麼多的斑點。幾具鬼子屍體慢慢向東漂,屍體散著血,成群結隊的白鱔在血水中轉動。大抬槓沉默片刻之後,呼隆一聲響了。鋼鐵槍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寬廣的火焰,正中了那輛還在流大米的汽車。車下部,刮刺刺地著起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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