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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英明月夜狂奔。

  就像一個從未面聖的怨妃,忽然蒙主寵召;又像一個苦苦朝聖的聖徒,驀然聆聽神音。冰冷萬年的火山噴出一口岩漿,暗夜茫茫的大海亮起一座燈塔。張英明把什麼都忘了,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了奔跑。好像一生都不會再跑這樣一段路,又好像一生都不能把這段路跑完。

  當然他終於還是跑完了。然後一眼看見了王捷。

  王捷靜靜地坐在摩托車上,俊美得像一尊雕像。看見張英明的時候,他笑了一下。

  張英明差點掉下淚來。

  他無法控制住自己,就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男孩,在外頭強充好漢,一回家就號啕大哭,媽媽越是安慰,越是哭得大聲,越是覺得千般委屈,萬般哀怨。他望著近在眼前的王捷,感覺好像分開了一個世紀。苦苦壓抑的情意就在這一眼破閘而出,一瀉千里,再也不肯回頭。那一瞬間,張英明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喝了鶴頂紅中了情花毒,無藥可解,無醫可救。哪怕胡青牛復活平一指再生,唯一能救他的人也只有眼前這一個而已。偏偏,他才是真正的劊子手。

  張英明就在這須臾之間,轉過千般念頭,滿腹心酸,悲喜交加地走上前去。

  王捷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張英明說是啊,都二十一年了。

  王捷愣了一下,隨即哈哈一笑:"一日三秋啊,我可不敢當,杜蘊前兩天還說你怎麼不來了呢。我說她見了你就忘不了吧,老惦記著。"

  這叫哪壺不開提哪壺。張英明也沒法可想,王捷能主動來找他,已經是中了頭彩了。他就說哪裡哪裡,我再帶電也不能當電燈泡啊,萬一亮的不是時候怎麼辦。

  王捷聽出他的意思,有點不好意思,說去你的。我們還沒結婚呢。

  張英明的心有點扎。他笑笑,轉而問有事嗎?張英明再自做多情,也知道王捷絕不可能是因為想他才來的。果然王捷點了點頭說,是有件事想麻煩你。你有同學考過自考嗎?我想借份資料。

  王捷在一群人中看見了張英明,眼睛睜得老大。

  "你怎麼在這兒?"

  "課表上不是寫著這兒嗎?沒錯吧?"

  張英明裝模作樣地拿出課表看了看。王捷說你怎麼也報了這個班?張英明嘆了口氣說你不知道現在本科生都不好混出去了大把大把的找不著工作只有比誰的證多了。

  你對法律也有興趣?

  我老爸就是高檢出身的我可是根正苗紅家族遺傳。

  王捷也就相信了,笑起來說,那太巧了。

  張英明為了這張自考證,差點犧牲色相。自考辦的女幹部硬說報名截止了,要報得再過半年,把張英明急出一身大汗,好話說盡,最後忍著一身的雞皮疙瘩叫了幾聲"姐",終於把這個名給報上了。他沒什麼想頭,就想反正死肯定是死了,橫豎是個死,早死晚死都是死,至少怎麼死可以讓自己選吧?

  他就選了飲鴆止渴。

  只要天天能見到他,就行了。

  張英明很想笑,怎麼搞的成純情少男了。嘴巴撇一撇卻變成好像要哭的表情。他覺得自己很可憐。

  一起上課不像張英明想像得那麼浪漫。王捷很用功,認真聽課,記筆記。但是張英明也有自己的樂子。他趴在桌上,眼睛眯一條fèng,大大方方地偷看王捷,或者往椅背上一靠,把王捷清慡的髮根,緊實的背肌看個夠。有時胳膊肘和王捷的挨在了一起,或者桌子底下兩人的長腿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能讓張英明像接了吻偷了情似的,激動得回味好幾天。一切都純情得不可思議。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二三歲,那種青澀的、稚嫩的、似懂非懂又甜得不行的滋味,從遙遠的記憶中鮮明地復活,然後迅速加固成模,成了永遠。

  下課以後,兩人在晚上10點的大馬路上晃蕩,吃大排檔或者街邊攤,泡酒吧或者打斯諾克。要麼什麼也不做,就一人拿著一個甜筒舔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相視大笑。

  張英明知道了王捷的很多事。

  比如說他是北方人,大學畢業後來上海兩年;比如說他有個弟弟,現在在北京上學;再比如說2年前一個聖誕舞會上,他認識了白領小姐杜蘊。

  張英明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結婚,又很怕王捷真的說出來。好在王捷從來不提。

  一天晚上下了大雨,兩人都沒帶傘,出門被淋得透濕。張英明的家先到,張英明剛要走,王捷忽然猶豫著喊住他。

  我能借你們家浴室洗個澡嗎?今天……我們那兒停水。

  張英明看著他,傻住了。

  張英明的老爸在外地做官,老媽前幾天參加太太旅行團週遊新馬泰去了,小保姆也請假回了老家。家裡一個人也沒有。

  聽著浴室里嘩啦啦的水聲,張英明坐在沙發上,默默地數綿羊。一,二,三……兩百一,兩百二,兩百三……

  綿羊成群結隊地來了又走了。張英明的心跳得還是一樣快。

  張英明,你是男人。

  你是男人。

  要不要……

  讓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發生呢?

  ☆、第6章

  (六)

  王捷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張英明腦子裡只有四個字:人間絕色。

  清逸的眉,秀挺的鼻和黑漆漆的眼睛,浸在一層迷濛的水霧裡,看不真切。□的頸,微敞的胸,凸起的鎖骨,禁慾的氣息透著致命的冶艷。濕濕的髮絲一綹一綹垂下來,驀然水珠落,漣漪驚無數。微微垂著的眼波那麼一流轉,張英明的心便蘇了一樣,消融得無影無形,熔化得乾乾淨淨。另一個地方卻洶湧起來,鼓動起來,燥熱起來,熱得張英明一張俊臉黑里透紅,活像個熟得快爛了的柿子。

  偏偏,王捷還對他那麼若有若無地一笑。不好意思,還借了你的衣服。

  張英明在心裡哀號。拜託別在這個時候笑,別再用這種表情對我笑了!

  天人交戰的張英明用冷水沖了二十分鐘,才把一身的火藏了掖了。無論如何,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張英明再猴急,也知道這個時候急不得。何況,到底要不要做,怎麼做,他根本就沒想好。所有的殺伐決斷猛男雄風全不見了,只剩了一頭一臉的汗,一身一心的慌。因為是王捷,什麼都亂了。

  等張英明滿腹鬼胎地出浴,王捷還一點沒意識到他就是那進了狼窩的小羊,還天真無邪地對狼說,你房間可真夠亂的,瞧這一地酒瓶。

  張英明嘆了口氣說誰叫我命苦,討不著媳婦呢。

  王捷說還不是你不要人家?說著就走向角落的垃圾筒,丟進去一個啤酒罐。張英明愣了一下,然後忍不住吃吃地笑,說媳婦你幹嗎呢!

  王捷傻傻地回答這不幫你收拾嗎,說完才反應過來,僵在那兒。張英明笑得彎了腰,王捷把剛揀起來的罐子一扔,咬牙切齒地就撲上來:耍我啊你!不想活了吧!箍著張英明的脖子就勒,張英明大叫謀殺親夫啊!王捷勒得更緊更狠了,張英明伸著舌頭直翻白眼,看得王捷反而撲哧笑了,嘴裡說看你還犯不犯混了!張英明等他力道一放鬆就壞笑:別說我欺負你啊!手一伸就向王捷腰裡抓去,王捷是吃過虧的,擋著跳著往回躲,張英明得了意,大叫哪裡逃!拉住他就往懷裡扯,手上一陣狠抓狠撓,王捷笑得喘不過氣來,反過來也撓他,偏偏張英明是不怕癢的,一點作用也沒有,反而把心裡的火更澆了三層的油。兩個人就那麼拉拉扯扯,不知是誰踩著了啤酒罐,一起驚叫著倒了下去。

  張英明的背先著地,硬木地板硌得他生疼,忍不住“哎喲”一聲。他想要爬起來,嘴張在那裡再沒了聲音。

  王捷在他身上。王捷就在他懷裡。

  胸膛緊緊地貼著,大腿緊緊地貼著,連那裡都……

  張英明整個人都傻了,呆了,痴了。

  輕暖的呼吸擦過他的臉頰,胸前的重量微微撐起,王捷還在笑。

  “活該,叫你丫混鬧……”

  他忽然停住不說了。兩個人沉默地對望,一動不動。

  漂亮、澄澈的眼睛,做夢都想要撫摸的眼睛。那麼深那麼深,深得像有魔力,透著困惑,透著猶疑,還透著一團模糊不清。張英明看見自己墜落在這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不斷地下墜,下墜,被吸入無底的幽黑深潭,萬劫不復。

  心化了,身體也飛了。一秒的凝視,已過千年。

  張英明慢慢抬起了手,撫上王捷的臉頰;張英明抬起了臉,將那火熱的、顫動的嘴唇攫在了口中;張英明翻身傾覆,於是,山甭地裂,冬雷夏雪,天地混沌,萬物清明。

  張英明真的抬起了胳膊。夢就這麼醒了。王捷沒有倒在懷裡,而是飛快地爬起來,從他身上離開。張英明舉著個落了空的手,呆痴了一瞬也終於醒了,趕緊跟著站起來。誰也沒說話,兩個人都有點尷尬。

  張英明狼狽地左顧右盼,揀起滾在旁邊的啤酒罐子扔進垃圾筒,“邦”的一聲脆響。看見王捷不吭聲,張英明緊張得冒汗。他不知道剛才王捷看出來沒有,看出來多少。越緊張越想不出話來圓場,張英明就訕訕地笑了一句你怎麼這麼重,壓了我不打緊別壓壞了嫂子。

  王捷看了他一眼。其實也就是挺平淡的一眼,張英明卻覺得像被利劍刺了似的,一股子寒意。他愣在那裡,但人王捷明明沒什麼表情,很正常地轉過身來,很隨便地問了一句沒摔著哪兒吧。我的衣服幹了嗎?

  張英明被這一句話涼到了底。張了張嘴,想說挽留的話,卻害怕真被王捷看出了什麼來,說什麼都沒了立場,更怕聽到答案。他只有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無比沮喪地走向浴室的烘乾機,仿佛搬完了整座山,卻被最後一塊石頭砸了頭的愚公,滿腦袋的怨,滿肚子的悔。

  衣服全乾了,張英明抓著衣服想再往水池裡浸,手舉了兩舉還是放了下來。他就眼睜睜地看著王捷走進浴室換好衣服出來,看了看外面停了的雨,然後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又好像隱隱約約彆扭著什麼,那麼不動聲色地笑一笑,說謝了,改天請你吃飯。先走了啊。

  門帶上了。把張英明的期待,渴念,綺夢,也一併隔斷。

  張英明呆站著,像被拋棄的狗。

  一定有哪裡不對勁。

  可是是哪裡呢?他也說不上來。

  張英明不是沒想過,萬一真給王捷看出來了,他要怎麼說。

  ——是,我一直喜歡你,從看見你的第一眼起……

  ——喜歡你怎麼啦,不早告訴你哥哥我就是看上你了嗎?

  ——其實,這種事挺正常的,挺多的……你知道中國有多少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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