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有位洋大人要會會神鞭。你不是跟他交過手嗎?洋大人請你去說說,神鞭那小子有嘛絕活,這還不容易。你就勁還可以逛逛洋場。" 玻璃花一聽這話才明白,原來楊殿起早就知道自己的景況。他沒給自己白眼,是因為有用於自己。準是洋人給他什麼好處,他才為洋人找自己的。好小子!想白使喚人,沒那樣便宜事!" 他就故意說自己明天有事去不成,想擠楊殿起現在就拿出表來,楊殿起立刻明白玻璃花這點蠢念頭。他換了一種教訓人的口氣說:" 你挺明白的人,怎麼犯傻了?這洋大人是東洋武士,要找神鞭打一架。你琢磨,咱國貨抵不上洋貨,國術哪能抵得過洋術?這東洋武士要把神鞭撂倒,你三爺不是又精神起來了,這事情一半也是幫你的忙哪!難道你打算後半輩子就這樣窩窩囊囊下去了?東西算嘛?都是身外之物,再說,我還能少你的?" 玻璃花一晃腦袋,登時明白過來,馬上答應明天去紫竹林。他把桌上的點心全劃掠到肚子裡,起身走出洋貨店,乘著肚裡有食,胡混一天,天擦黑就去金鐘橋邊那小混混家去要銅爐。他踢開門,掏出一把刀子在自己胳膊上劃一道,鮮血直淌。小混混以為玻璃花報復來的," 撲通" 趴在地上直叩頭,沒想到玻璃花開口卻是要銅爐。他當即拿出銅爐來,用紙包好,交給玻璃花。玻璃花見床上放著一頂嶄新的珊瑚頂子的小帽翅,不知這小混混打哪搶來的,他順手操起,扣在頭上就走了。

  八 出洋相

  轉天大早,玻璃花換上出會那天不中不洋的打扮,袍子外邊特意套上飛來鳳送給他的那件洋馬褂,來到廣來洋貨店。

  楊殿起見了就笑道:" 袍子外邊怎麼還套上西服坎肩?哈哈哈哈,到洋人那兒去,哪能這種打扮,甭說你這套行頭不倫不類,就是穿上地道的洋裝,在洋人眼裡也是中國人,洋人反而看不上。" 楊殿起的穿裝是頂頂考究又華美的國服。橫羅大褂,拷紗馬褂,兩道臉兒的銀緞鞋,一碼嶄新,用料上等,做工更是精緻講究。腰帶上墜著九大件:班指啦,懷表啦,筆筒啦,眼鏡啦,胡梳啦,鼻煙壺啦……一概裝在鑲金嵌銀的繡花套子裡,下邊垂著八寶滾蘇,一走三擺,手裡還拿著一把香妃竹的絹面扇,上邊有字有畫。" 好啊,鈴鐺壽星全掛齊啦!" 玻璃花叫道," 八大家的老爺們也不過這一身吧!" 楊殿起笑一笑,沒吭聲。玻璃花覺得自己跟人家一比,就露窮相了。這要在過去,他准得開口向楊殿起借身行裝,現在不知為嘛,舌尖嘴皮都不硬氣。他一面脫去洋馬褂,一面把紙包的銅爐交給楊殿起。楊殿起打開一看,就說:

  " 呀,那天我在燈下沒看清楚,一直以為是宣德爐,誰知竟是假宣德,你瞧這鏽,都是浮鏽,純粹是做出來的;再看底上的字兒,多賴!算了算了,帶去當做見面禮送給洋大人吧!" 說著交給同去的小夥計。" 你他媽別拿它借花獻佛,我沒錢時,還指著它當點錢花呢!" 玻璃花說。" 你堂堂三爺,幹嘛說話露這種窮氣。我嘛時候叫你流過血?和你交朋友,就得認賠!你憑良心說,是不?" 楊殿起說著笑著,兩人一同穿過二道街,來到河邊,那裡早停著一輛大膠皮輪子的東洋馬車。兩人鑽進四面透亮玻璃車篷,夥計登上車尾的踏板上,車亻夫" 當--叮" 一踩罐子樣的大銅車鈴,車子直上新修官道,刷刷地奔往東邊的紫竹林租界。玻璃花幾年沒進紫竹林,隔著玻璃窗子認出道邊的江蘇會館、風神廟、高麗館,以及邢家木場堆成大山小山似的蒿杆木板,溜米廠晾曬的東一片西一片的白花花的小站米,還都是老樣子。可是一進馬家口,滿認不得了。洋房、洋行、洋人,比先前多許多。各式各樣的洋樓都是新蓋的,鋪子也是新開張;那些尖的、圓的、斜的樓頂上插著的洋旗子,多出來好幾種花樣。還有一些樹直花斜的園子,極是雅靜;路面給帶噴嘴的灑水車淋濕,像剛下過小雨,又壓塵,又cháo潤,男女老少的洋人,裝束怪異,悠閒地溜達,活像洋片匣子裡看的西洋景。

  玻璃花恍惚覺得自己留洋出海,到了洋人的世界中來。楊殿起叫車亻夫停了車子。兩人下車,夥計付了車資。沒等玻璃花鬧明白這裡原先是哪條道,忽然一個東西飛來,又硬又重," 啪!" 地一下砸在他的腮幫上。他暈暈乎乎,還以為是誰扔來的磚頭,前幾天,在東門裡就不明不白挨了一下,多虧歪了,砸在肩上。他捂著生疼的臉大罵:" 操你姥姥,都拿三爺不當人!""別亂罵,這是洋人玩的球。" 楊殿起說著,拾起一個毛茸茸球兒給玻璃花看," 瞧,這叫網球。"只見左邊一片綠糙地上,一男一女兩個洋人,中間隔著一道漁網似的東西。每個人手裡都攥著一個短把兒的拍子,朝他咯咯笑,那男的愈笑愈厲害,索性躺在地上,笑得直打滾兒,一會兒肚子朝上,一會兒屁股朝上。那女的邊笑邊朝這邊喊著洋話。楊殿起也朝他們喊洋話。" 你說的嘛?" 玻璃花問。" 他們向你道歉,我說別客氣。""客氣?他打了三爺,就該賠罪!""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還道歉,就算很客氣了。我看這兩個洋人年輕,要是年歲大的,對你客氣?

  不叫狗來轟你,就算你走運。""我他媽要是不客氣呢?""叫白帽衙門的人碰見,起碼關你三個月,還得挨揍,挨餓,外帶罰銀子。行了,三爺,別瞧您在天津城算一號,在這兒,隨便一個洋人,就比咱知府大三品。這兒不是咱的地盤。咱平平安安,把東洋武士請去給您消消那口氣,比嘛不強!" 玻璃花捏捏這又硬又軟、挺稀罕的球兒,說道:" 行,三爺不跟他生氣。但也不能白挨這一下,這洋球歸我啦!" 他扭身剛要走,那女洋人穿著白紗長裙,像個大蝴蝶,跑上來兩步,喊幾句洋話。楊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給她,少惹麻煩,玻璃花心裡窩囊,也沒轍,發泄似的把球狠狠扔過去,口中罵道:" 拿彩球往你三爺頭上砸,三爺也不要你這臭娘兒們!" 那邊兩個洋人都不懂中國話,反而笑嘻嘻一齊朝他喊了一句洋話。玻璃花問楊殿起:" 他們說嘛?三塊肉?是不是罵我瘦?" 楊殿起笑著說:" 這是英國話,就是' 謝謝' 的意思。這兩個洋人對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來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沒見過這麼客氣的!" 嘻嘻,玻璃花心裡的怒氣全沒了。沒走多遠,楊殿起引他走進一座洋人宅院。頭纏青布的黑臉印度僕人進去報過信,他們便登上擺滿鮮花的高台階,見到一個名叫" 北蛤蟆" (實際叫" 貝哈姆" ,是玻璃花聽了諧音)的洋人,禿腦袋,黃鬍子,挺著松鬆軟軟的大肚子。

  人挺和氣,總笑,還是哈哈大笑,好像覺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還有兩個上了歲數、身上散香氣的洋女人,眼珠藍得像貓,腰細得像葫蘆,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頭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點兒矇頭轉向。特別是處處洋貨:洋房、洋窗、洋桌、洋椅、洋燈、洋書、洋畫、洋蠟、洋酒、洋菸和種種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連名字也叫不上來。連養的一隻長毛的花花大洋狗也隔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兒是腦袋。以前,弄點洋貨,好比大海撈魚,這次算是掉進" 洋" 海里了。楊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間屋,不知幹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機會把這些洋玩意細心瞅一瞅,否則就白來了。他一眼先瞧見桌上有個黃銅小炮,心想多半是個小擺件,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鈕,"卡" 一下,從炮口she出一個東西,掉在地上,嚇他一跳,再看原來是根洋菸卷。他把洋菸卷拾起來,卻怎麼也塞不回去了。他以為自己把這東西弄壞了,便將菸捲揉碎,偷偷掖在坐墊下邊。他老實地坐了一會兒,不見人來,斜眼又見手邊有個倒扣著的小銀碗,上邊有柄,柄上刻著兩個光屁股的女人。他輕輕一拿,只聽" 叮叮叮" 響,原來是鈴鐺。應聲就有一個大鬍子的印度人跑進來,瞪圓眼睛對他說話,他不懂,以為人家罵他,可這大鬍子立即端來一杯又黑又濃又甜又苦的熱水。他不通洋話,吃虧不小。楊殿起和北蛤蟆有說有笑,有來道去。那北蛤蟆對楊殿起腰上拴的九大件感興趣,從進門到出門,不斷地摸摸這個,捏捏那個,不住地怪聲呼叫,還拉來那兩個女人看,好像見到什麼寶貝。他坐在一旁,不知做什麼,又不懂得洋人禮節,只好隨著楊殿起去做去笑,人家點頭他點頭,人家搖頭他搖頭。一舉一動都學人家,可活活累死人。後來北蛤蟆似乎對他發生了興趣,總對他笑。到底是喜歡他,還是他臉上蹭了黑?弄不明白。一直到他與楊殿起告別時,北蛤蟆連說幾聲" 白白" ,又看著他,拍著自己的禿腦殼狂笑不止。楊殿起進紫竹林,就像回老家,東串西串,熟得很,也神氣得很。他叫玻璃花在一個尖頂教堂門前稍稍等等,自己進去一陣子才出來,然後帶他往左邊拐兩個彎,再往右拐三個彎兒,走進一家日本洋行。這兒從院子到走廊都堆著成包成捆的中國藥材、皮貨、豬鬃、棉花之類。打這些冒著各種氣味的貨物中間穿過,在一間又低矮又寬敞的屋子裡,與洋行老闆喝茶。楊殿起換了一口日本話與老闆談了一會兒,老闆起身拉開日本式的隔扇門,只見當院一張竹榻上,盤腿坐著一個穿長衫的日本人,垂頭合目,似睡非睡,倒挺像廟裡的老和尚打坐。洋老闆會說中國話。他告訴玻璃花,這就是東洋武士佐藤秀郎先生。跟著,洋老闆朝佐藤咕咕嘎嘎喊了幾句日本話。佐藤把他謝了頂的腦袋一抬,露出一張短臉;眼兒一睜,一雙藏在眉稜子下邊的鷹眼,灼灼冒光。他雙臂一振,像只大鳥,款款跳下竹榻,立在地上,原來是個矮子,矬身短腿,胳膊奇長,評書上說劉備" 兩手過膝" ,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這傢伙陰森森,真有點嚇人。洋老闆叫玻璃花講講神鞭的能耐,玻璃花雖與神鞭交過手,又親眼見過神鞭大敗戴奎一、索天響等人的情景,但至今他也沒弄明白那辮子怎麼來怎麼去,一閉眼只覺得晃來晃去,有如一條蛇影,此時,他為了在洋人面前表示自己是有用之人,便把那神鞭真真假假、雲山霧罩地白話一通,直說得比孫猴子的金箍棒還厲害。沒料到,東洋武士聽得上了火,他叫人拿來一桿趕大車的馬鞭,交給玻璃花,叫玻璃花抽他。玻璃花哪敢。洋老闆說:" 佐藤先生叫你抽,你自管用勁抽。" 楊殿起也說:" 東洋武士瞧不起沒能耐的,你不抽我抽。" 玻璃花心想,三爺不抽你是客氣,打便宜人誰不會。他挽起袖口,掄起鞭子死命朝佐藤抽去。" 啪!"一響,並沒抽上佐藤,鞭梢好像掛在什麼地方了,抬頭看看,頭上無樹,也沒有別的東西纏繞,再一瞧,原來給佐藤抓在手裡。玻璃花吃驚地叫出聲來:" 這--" 佐藤已撒開鞭梢,叫他再抽。他一鞭鞭,上下左右地,一鞭比一鞭狠。但每一下都給佐藤抓住,出手之快,看也看不清。玻璃花把鞭子扔在地上,抱拳說:" 佩服,佩服,佐爺!我沒見過這種本事。" 楊殿起笑道:" 你就知道洋貨好。洋人不強,洋貨能強?!" 老闆把這些話翻譯給佐藤,佐藤臉上毫無得意之色,大聲喊來四條身材矮粗的日本漢子,看上去個個結實蠻勇,一人手裡一桿長鞭。四人站四角,揮鞭抽打佐藤,佐藤左騰右躍,鞭子漸漸加快,佐藤的身子化成一條鬼影也似,分不出頭腳,卻沒有一鞭沾上他。只聽得鞭子在空氣里挾帶勁風的颯颯聲。玻璃花看得發暈,一隻眼顯然更不夠使的了。忽然,鞭影中發出佐藤一聲怪叫,佐藤就像大鳥從中閃電般地躥出來一樣轉眼間落在竹榻上。四條日本漢子傻站在那裡,鞭子揮不動,原來四條鞭子的鞭梢竟給佐藤挽個扣兒,扎結在一起了。楊殿起大聲叫好稱絕。玻璃花連" 好" 都喊不出來,為表示自己不是外行,他琢磨一下對佐藤說:" 佐爺,原來您練的是專門抓小辮!" 佐藤秀郎不答話,神氣卻傲然,好似天下所有人的辮子都能叫他抓在手裡。玻璃花真算不白來,大開眼界,由此便知,天底下,練嘛功夫的人都有,指嘛吃飯的也有。當下,佐藤拜託玻璃花,送一張戰表給神鞭傻二,約定三日後在東門外娘娘宮前的闊地上比武,到時候不到人就算認輸。玻璃花見有這樣的後戳,膽氣壯起來,答應把戰表交給那傻巴手裡,把話捎到那傻巴的耳朵眼裡。隨後,楊殿起又用日本話同老闆佐藤說了一小會兒,玻璃花插不上嘴,有些氣,想楊殿起這小子不是有話背著自己,便是有意向自己炫耀一通洋話。分手時,玻璃花為了表示自己不是土鱉,就把剛才從" 北蛤蟆" 那裡聽來的兩個字兒的洋話說出來:" 白--白!" 這一來,反弄得日本人大笑。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