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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兩下這算僵住了。後邊擠上來幾個穿戲裝、勾花臉的漢子。這是五虎槓箱會的人,壓在後邊,等不及了。那扮演濮天鵬的漢子,人高馬大,再給硬襯的一托,顯得魁梧粗壯。他上來對玻璃花一抱拳,說話卻挺客氣:" 您先受我一拜。"聲音嗡嗡貫耳。玻璃花斜瞅他一眼,沒當回事,踮著二郎腿,仰臉朝天,故意變尖了嗓音說:" 今兒不刮西北風,怎麼吹得夜壺直響。" 人群里發出呵呵笑聲。這一句話把扛箱會的漢子噎回去了。天津人說話,講究話茬。人輸了,事沒成,話茬卻不能軟。所謂" 衛嘴子" ,並不是能說。" 京油子" 講說," 衛嘴子" 講斗,鬥嘴也是鬥氣。偏偏這漢子空長一副男人架子,骨頭賽麵條,舌頭賽涼粉,張嘴沒一句較上勁兒的話:" 三爺,眼瞅著快下晌了,弟兄們耍了一天,還餓肚子呢!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看娘娘的面子,就叫我們快點過會吧!""嘛?看娘娘的面子?娘娘的面子也不如二奶奶的面子。那台上堆著都是祥德齋的點心,餓了就找她要去!" 玻璃花說著,用他那隻灰不溜秋的花眼珠向飛來鳳瞟一眼。看來他今兒非要向飛來鳳臉上抹一把屎不可了。飛來鳳坐在台上一動沒動。站在身邊的胡媽看得出,二奶奶塗了紅油的嘴唇都發白了。這一來,幾方面的人全說不出話來。玻璃花占了上風。神氣十足,打懷裡掏出一個磨花的洋料小水晶瓶,打開蓋,往掌心倒出點鼻煙,在上嘴唇兩邊抹個大蝴蝶,吸兩下,打幾個噴嚏,益發來了精神,索性把腳拿到凳子上,看樣子今兒要在這過夜。四周的百姓看不成會了,卻都瞪大眼珠子,瞧這局面怎麼收場。天津衛逢到這種硬碰硬,向例是不碰碎一個不算結。

  二 跳出一個大傻巴

  反正老天爺不會一邊倒。這世道就像一桿秤,不會總擺不平;無論身內身外的事,都好比撂在這秤上。一頭壓下去,另一頭就該翹起來。月光照完東窗,漸漸去照西窗;運氣和霉氣一樣,在眾人頭上蹦來蹦去。日頭太毒,便逼來濃雲疾雨;雨下得過狂,又招來一陣大風,直把雲彩吹得一絲不見。就說眼下玻璃花把會硬截在估衣街口,人們乾瞪眼、愣沒轍的當口,忽然,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走進人圈,朝玻璃花作了長揖,說道:" 這位大爺,你老開心順氣。抬抬胳膊放他們幾位過去就算了。" 敢出頭管事,膽子就算好傢夥,但他的話茬並不硬,不像個打算使橫的人。玻璃花打量這漢子:中等個子,方面大耳,秤錘鼻子,眯fèng著小眼,臉頰上粗粗拉拉淨是疙瘩,還帶點傻氣。再瞧他身上那件嶄新的藍布大褂,甭猜,一準是個缺心眼的窮漢子,換上新衣專意來看會,碰到這場面,不知輕重地想當個和事佬。因此玻璃花更上了勁,撇嘴一笑,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到這人跟前:" 嘿,傻巴,哪位沒提褲子,把你露出來了?你也不找塊不滲水的地,撒泡尿照照自己。這是嘛地界,你敢扎一頭!" 這話不錯。眼前這種事躲還躲不開,竟還有人往裡邊摻和,可見此人多半是個大傻巴。他瞅玻璃花這架勢,非但沒有趕緊縮回去,偏偏腆著臉笑嘻嘻地說:" 今兒,大夥都圖個吉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老也少生氣。" 看來,你小子倒挺孝順。告訴你,三爺向來肚子裡沒氣,專會氣人!" 說著又瞟了飛來鳳一眼,然後拿這傻巴找樂子," 頭次咱爺倆見面,你拿嘛孝敬我?脫下你這大褂,三爺正少個門帘。哎,要說你這辮子真不賴,就揪下它來送你三爺吧!" 傻巴頭上盤著一條少見的粗黑油亮的大辮子,好像碼頭絞盤上的大纜繩,若非精足血壯,決沒有這樣好的頭髮。不等他說話,玻璃花上手抓住,打著哈哈說:" 給你三爺還捨不得?" 說話一扯,竟沒扯動。這傻巴就像一根鐵柱子,辮子就像拴在鐵柱上的粗繩子一般。玻璃花本想嚇唬他一下,叫他疼得嚷兩聲,開開心,只用了四成力,可這一下沒扯動,立即把他的肝火逗起來。得勢人的脾氣是沾火就著的。他大叫一嗓子:" 我揪下你這狗尾巴!" 這回使足了十成力,猛一扯。只聽" 啪" 一響,四周的人不禁抬手捂臉,不忍看這把辮子生扯下來的慘狀。誰知道,這一下根本沒扯動,由於用勁過大,反倒把玻璃花帶過來了,踉踉蹌蹌幾乎和這傻巴撞個滿懷,傻巴忙用雙手攙住他說:" 你老站好了!" 那樣子,就像晚輩給老輩叩頭行禮那樣。人們止不住" 哄" 地一聲笑了。玻璃花大怒,待他把傻巴的辮子挽上一道,要加勁狠扯時,忽覺得攥在手心的辮子哧溜一下沒了,跟著眼前黑影一閃,哧--啪!

  好像一條皮鞭抽在自己臉上。由左眼角到右嘴角,斜著一道,火辣辣地疼,他瞪眼一瞧,那傻巴倒背手站在他對面。大黑辮子已經松松繞肩一圈,辮梢搭在胸前。玻璃花蒙了,不知這一下怎麼挨的,但傻巴的小眼睛卻露出吃驚目光,仿佛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檔子事。玻璃花不覺向飛來鳳瞅一眼,那小娘兒們臉上竟顯出幾分神氣。" 好你媽的,今天三爺算碰上對手啦!來,三爺非把你卸了不可!" 玻璃花一邊脫去袍褂,一邊吼," 三爺叫你爹從今天就絕後!" 面對傻巴拉開動武的架勢。傻巴雙手直搖,不願意動打。看熱鬧的人見要出事,膽小的趕緊溜走,膽大的也往後退。只有一些土棍兒們站著不動,拍著手,念著歌,起鬨架秧子:

  打一套,鬧一套,

  陳家溝子娘娘廟,

  小船給五百,

  大船給一吊。

  雖說混星子只講使橫逞凶,耍光棍兒,不講功夫,玻璃花卻跟一位本領高強的師傅練過一年半載,但他凡事不經心,心浮氣躁,半個咯嘰會幾下子,僅僅能對付一氣。他見傻巴站在那裡不肯出招,先下手為強,上去劈胸就是一拳。這拳將要碰到傻巴,忽然一條黑蛇似的東西已到眼前。他腦子一閃,又是那條辮子!他趕忙收拳閃躲,辮梢閃電般在他眼珠上一掃,眼睛頓時睜不開了;緊接著" 哧--啪!" 前身重重挨了一下,好像鋼條抽的,勁力奇猛,他胸口發悶,眼前一黑,腳底朝天摔在地上。四下登時一片喊叫,有的驚叫,有的呼好。玻璃花的腦袋像撥浪鼓那樣搖兩下,稍稍清醒就趕緊一個滾兒跳起來,卻見傻巴照舊那樣背手站著,長辮子仍然搭在胸前,好像根本沒動勁,但一雙小眼爍爍放出光彩。

  這一下真可謂神差鬼使。玻璃花雖然給打得懵頭轉向,還沒忘了瞅一眼飛來鳳,飛來鳳那裡正笑吟吟嗑瓜子兒,好像看猴戲一般。玻璃花狂叫一聲:" 三爺活膩啦!" 回身操起朱漆凳子朝傻巴砸去。他用勁過猛,凳子斜出去,把鶴齡會的燈牌嘩啦一聲砸得粉碎,破玻璃滿天飛。眾人見事情鬧大了,嚇得呼喇散開,由於不知東西南北,反而擠在一起。有的土棍兒們便往人群里扔磚頭了。不知誰叫一嗓子:" 台上的點心管飽呀!" 一群土棍兒就像猴子紛紛爬上台,搶點心包。

  玻璃花擠在人群里,左一腳,右一腳,踢打擠來擠去的人,他心疼剛才脫下身的袍褂懷表給人亂踩,又想揪住那傻巴拼命,但傻巴早已不見,台上的飛來鳳也不知飛到哪兒去了。一個頭扣平頂小帽的矬混混兒擠上來,扯著脖子叫著:" 三爺!嘛事?哥兒們來了!""去你奶奶的,死崔,早幹嘛去啦!快給我揪住那傻巴!""傻巴?哪個傻巴?""他--辮子,揪住他辮子!" 這話奇了,在那年頭哪個爺兒們腦袋後面沒辮子,揪得過來嗎?

  三 請神容易送神難

  玻璃花鼻青臉腫,一頭扎進估衣街上的大藥鋪瑞芝堂里,找馮掌柜要了後院一間房躲起身。一來因為他把皇會攪亂,保不准官府跟他找點麻煩,好漢不吃眼前虧,躲過勢頭再說。二來因為像他這種大混星子,當眾栽了,臉皮再老也掛不住,那幾下挨得又不輕,掛著彩去逛大街,豈不更難看!三來因為馮掌柜是個膿包,在這藥鋪養傷再好不過,吃藥用藥隨便拿,馮掌柜還精通醫道,尤擅推拿按摩,可以給他醫治。馮掌柜巴不得有機會叫玻璃花使喚,拉好關係,以後少跟自己攪和。他細心給玻璃花療理,還好酒好菜侍候。玻璃花的傷愈來愈見好,心裡也就愈煩躁。他不知該怎麼出去露面,要想重振雄風,非得把傻巴那條辮子扯下來不可,偏偏找不到傻巴蹤影。如果那傻巴是外地人,碰巧撞上鬧一下就滾了,他還真沒處撈回面子。但聽傻巴口音還是地道的天津味兒,這小子究竟在哪兒?自打那天,玻璃花一直躲在藥鋪里,外邊一切消息都靠死崔打聽。死崔整天在外邊轉,非但沒找著傻巴,捎回來的全是氣煞人的傳聞。據說傻巴揚言,還要拿辮子把他兩眼抽成一對" 玻璃花" ,往後叫他連飯鍋茅坑都分不出來。還說只要他脫下褲子在估衣街口,屁股上插一串糖堆兒,撅一個時辰,今後傻巴決不在天津出現。還有些更難聽的話,氣得玻璃花連喊帶罵,非要找到傻巴,分個雌雄不可。但他冷靜下來一琢磨,自己不是個兒,於是只能在屋裡摔桌子打板凳,把馮掌柜擺在條案上的一對乾隆官窯的青花帽筒都摔了。弄得馮掌柜直撓頭,不敢言聲兒。請神容易送神難,只好挨著。一天,展家的老媽子胡媽來了,說要見玻璃花。玻璃花藏身在此是絕密的,因此馮掌柜只好搖頭晃腦袋說沒見過玻璃花。胡媽笑了笑,把一包東西交給馮掌柜說:" 這是我家二奶奶送給他的。" 轉身就走。馮掌柜把包兒拿到後院。玻璃花打開一瞧,竟是一件碧青嶄新的洋馬褂,兜里鼓鼓囊囊,掏出來看,竟然是張帕子包著一塊真正洋造的琺瑯表,上邊畫著洋美人打鞦韆。這是飛來鳳送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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