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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俊英一驚,屁股踮得離開椅面:

  “你怎麼會知道?”

  桃兒面不掛色,打布包里掏出個小錦盒。牛俊英一見這錦盒,眼珠子瞪成球兒,瞅著桃兒拿手指摳開盒上的象牙別子,打開盒蓋,裡邊臥著半個虎符。牛俊英大叫:

  “就是它!你──”

  桃兒嘴唇也哆嗦起來,聲音打著顫兒說:

  “小姐,把你那半個虎符拿來,合起來瞧瞧。合不上,我往下嘛也不能說了。”

  牛俊英急得來不及穿鞋,光腳跑進屋拿來一個一模一樣小錦盒,取出虎符,交給桃兒兩下一合正好合上,就賽一個虎打當中劈開兩半。銅虎虎背嵌著純銀古篆,一半上是“與雁門太守”,一半上是“為虎符第一”。桃兒大淚珠子立時一個個掉下來,砸在玻璃茶几上,四處迸濺。

  牛俊英說:

  “我爹臨死才交我這東西。他告我說,將來有人拿另一半虎符,能合上,就叫我聽這人的。無論說什麼我都得信。這人原來就是你!你說吧,騙我也信!”

  “我幹嘛騙你。蓮心!”

  “怎麼,你連我小名都知道?”

  “幹嘛不知道。我把屎把尿看你整整四年。”

  “你到底是誰?”

  “我是帶你的小老媽。你小時候叫我‘桃兒媽媽’。”

  “我爹為什麼認得你……”

  “牛五爺哪是你爹。你爹姓佟,早死了,你是佟家人,你娘就是那天跟你比腳的戈香蓮!”

  “什麼?”牛俊英大叫一聲,聲音好大,人打椅子直躥起來。一時她覺得這事可怕極可怕,怕到全身汗毛都乍起來。“真的?這不可能!”

  “你說了,騙你都信。可我為嘛騙你?我倒真想瞞著你,不說真的,怕你受不住呢!”

  “你說、你說吧……”牛俊英的聲音也哆嗦起來。

  桃兒便把蓮心怎麼生,怎麼長大,怎麼丟,把香蓮怎麼進佟家門,怎麼受氣受欺受罪,怎麼掌家,一一說了。可一說起這些往事就沉不住氣,衝動起來不免東岔西岔。事是真的,情是真的,用不著能說會道,牛俊英已是滿面熱淚,賽洗臉似地往下流……她說:

  “可我怎麼到牛家來的?”

  “牛五爺上了二少爺和活受的賊船,就是他造假畫坑死了你爺爺。你娘要報官,牛五爺來求你娘。你娘知道牛五爺人並不壞,就是貪心,給人使喚了。也就抓這把柄,給他一大筆錢,把你交給他,同時還交給他這半個虎符,預備著將來有查有對……”   “交他幹嘛?你不說我是丟的嗎?”

  “哪是真丟。是你娘故意散的風,好叫你躲過裹腳那天!”

  “什麼?”這話驚得牛俊英第二次打椅子躥起來,“為什麼?她不是講究裹腳的嗎?幹什麼反不叫我裹?我不懂。”

  “對這事,我一直也胡塗著……可是把你送到牛家,還是我抱去的。”

  牛俊英不覺叫道:

  “我娘為什麼不早來找我?”

  “還是你爺爺出大殯那天,你娘叫牛五爺帶你走了,怕呆在城裡早晚叫人知道。當時跟牛五爺說好無論到哪兒都來個信,可一走就再沒音信,誰知牛五爺安什麼心。這些年,你娘沒斷叫我打聽你的下落。只知道你們在南邊,南邊那麼大,誰都沒去過,怎麼找?你娘偷偷哭了何止幾百泡。常常早晨起來枕頭都賽水洗過那麼濕。哪知你在這兒,就這麼近!”

  “有,我爹死後,我才來的。我一直住在上海呀……可你們怎麼認出我來的?”

  “你右腳心有塊記。那天你一揚腳,你娘就認出你來了!”

  “她在哪兒?”牛俊英刷地站起來,帶著股熱乎乎火辣辣勁兒說,“我去見她!”

  可是桃兒搖頭。

  “不成?”牛俊英問。

  “不……”桃兒還是搖頭。

  “她恨我?”

  “不不,她……她不會再恨誰了。別人也別恨她就是了。”桃兒說到這兒,忽然平靜下來。

  “怎麼?難道她……”牛俊英說,“我有點怕,怕她死了。”

  “蓮心,我要告訴你晚了,你也別怪我。你娘不叫我來找你。那天她認出你回去後,就把這半個虎符交給我,只說了一句:‘事後再告她’。隨後就昏在床上,給她吃不吃,給她喝不喝,給她灌藥,她死閉著嘴,直到斷氣後我才知道,她這是想死……”

  牛俊英年輕,哪知世上這麼多事跟她相連,更不懂得這些事的原由根由。可才有的一切,轉眼又沒了,抓也抓不住。她只覺又空茫又痛苦又難過又委屈,一頭撲在桃兒身上,叫聲“桃兒媽媽”,抱頭大哭,哭著哭著,揚起俊俏小臉,迷迷糊糊問:

  “你說,我娘她這是為嘛呢?她到底為嘛呀!”

  桃兒說嘛?她拿手抹著蓮心臉上的淚,沒吭聲。

  人間事,往往只有過後,甚至到後世才能明白。

  佟家大門貼上“恕報不周”,又辦起喪事來。保蓮女士的報喪帖子一撒,來弔唁的人一時擠不進門。一些不沾親不帶故的小腳女人都是不請自來,不顧自己爹媽高興不高興,披麻戴孝守在靈前,還哭天抹淚,小腳跺得地面登登登登響。天足會沒人來,也沒起鬨看樂的,不論生前是好是歹,看死人樂,便是缺德。只是四七時候,小尊王五帶一伙人,內里有張葫蘆、孫斜眼、董七把和萬能老李,都是混星子中死簽一類人物,鬧著非要看大少奶奶的仙足。說這回看不上,這輩子甭想再看這樣好腳了。佟家忙給一人一包銀子,請到廂房酒足飯飽方才了事。至此相安無事,只等入殮出殯下葬安墳。可入殮前一天,忽來一時髦女子,穿白衣披白紗足登雪白高跟皮鞋,臉色也刷白,活活一個白人,手捧一束鮮花,打大門口,踩著地氈一步步緩緩走入靈堂,月桂眼尖,馬上說:

  “這是天足會的牛俊英!瞧她腳,她怎麼會來呢?”

  月蘭說:

  “黃鼠狼給雞弔孝,准不安好心!”

  桃兒拉拉她倆衣袖,叫她倆別出聲。只見牛俊英把鮮花往靈床上一放,打日頭在院子當中,直直站到日頭落到西廂房後邊,紋絲沒動,眼神發空,不知想嘛。最後深深鞠四個躬,每個躬都鞠到膝蓋一般深,才走。佟家人全副戒備候著她,以為她要鬧靈堂,沒料到這麼輕而易舉走掉,誰也不明白怎麼檔子事。活人中間,唯有桃兒心裡明白,又未必全明白。但這一切就算在她心裡封上了,永遠不會再露出來。

  此時,經棚里鼓樂奏得正歡。這次喪事,是月桂一手經辦。照這時的規矩,不僅請了和尚、尼姑、道士、喇嘛四棚經,還請來馬家口洋樂隊和教堂救世軍樂隊,一邊袈裟僧袍,一邊制服大沿帽,領口fèng著“救世軍”黃銅牌;一邊笙管笛簫,一邊銅鼓銅號,誰也不管誰,各吹各的,聲音卻混在一塊兒。起初,白金寶反對這麼辦,可當時闊人辦喪事沒有洋樂隊不顯闊。這麼幹為嘛?無人知也無人問,興嘛來嘛,就這麼擺上了。

  牛俊英打佟家出來時,腦袋發木腿發酸,聽了整整一下午經樂洋樂,耳朵不賽自己的了,甚至不知自己是誰,姓牛還是姓佟。這當兒大門口,一群孩子穿開襠褲,正唱歌:

  救世軍,

  瞎胡鬧,

  亂敲鼓,

  胡吹號。

  邊唱邊跳,腦袋上搖晃著扎紅線的朝天杵,褲襠里搖晃著太陽曬黑的小雞兒。

  1985年7月30日初稿天津

  1985年10月14日定稿美國愛荷華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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