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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腦子不就是心嗎?”月蘭說。

  “腦子不是心,腦子是想事記事的。”

  “哪有說拿腦子想事,不都說拿心想事記事嗎?”

  “心不能想事。”月桂在月光里小臉甜甜笑了,手指捅捅月蘭腦袋說,“腦子在這裡邊。”又捅捅月蘭胸口說,“心在這兒。你琢磨琢磨,你拿哪個想事?”

  月蘭尋思一下說:“還真你對。那心是幹嘛用的呢?”

  “心是存血的。身上的血都打這裡邊流出來,轉個圈再流回去。”

  “呀!血還流呀!多嚇人呀!這別是唬弄人吧!”月蘭說。

  “你哪懂,這叫科學。”月桂說,“你不信,我可不說啦!”

  “誰不信,你說呀,你剛剛說嘛?嘛?你那個詞兒是嘛?再說一遍……”月蘭說。

  白金寶說:“月蘭你別總打岔,好好聽你妹子說……月桂,聽說洋學堂里男男女女混在一堆兒,還在地上亂打滾兒。這可是有人親眼瞧見的。”

  “也是胡說。那是上體育課,可哏啦,可惜說了你們也不明白……要不是腳磨出血泡,我才不回來呢!”月桂說。

  “別說這絕話!叫你大娘聽見fèng上你嘴……”白金寶嚇唬她,臉上帶著疼愛甚至崇拜,真拿閨女當聖人了,“我問你,學堂里是不是養一群大狼狗,專咬小腳?你的腳別是叫狗咬了吧!”

  “沒那事兒!根本沒人逼你放腳。只是人人放腳,你不放,自個兒就彆扭得慌。可放腳也不好受。發散,沒邊沒沿,沒抓撓勁兒,還疼,疼得實在受不住才回來,我真恨我這雙腳……”

  第二天一早,白金寶就給月桂的腳上藥,拿布緊緊裹上。鬆了一陣子的腳,乍穿小鞋還進不去,就叫月蘭找嬸子董秋蓉借雙稍大些的穿上。月桂走幾步,覺得生,再走幾步,就熟了。在院裡蹓蹓真比放腳舒服聽話隨意自如。月蘭說:

  “還是裹腳好,是不?”

  月桂想搖頭,但腳得勁,就沒搖頭,也沒點頭。

  香蓮隔窗看見月桂在當院走來走去,小臉笑著,露一口小白牙,她忽然靈機一動有了主意,打發小鄔子去把喬六橋請來,商量整整半天,喬六橋回去一通忙,沒過半月,就在《白話報》上見了篇不得了的文章。題目叫做《致有志復纏之姐妹》,一下子抓住人,上邊說:

  古人愛金蓮,今人愛天足,並無落伍與進化之區別。古女皆纏足,今女多天足,也非野蠻與文明之不同。不過“俗隨地異,美因時變”而已。

  假若說,纏足婦女是玩物,那麼,家家墳地所埋的女祖宗,有幾個不是玩物?現今文明人有幾個不是打那些玩物肚子裡爬出來的?以古人眼光議論今人是非,固然頑梗不化;以今人見解批評古人短長,更是混蛋之極。正如寒帶人罵熱帶人不該赤臂,熱帶人罵寒帶人不該穿皮襖戴皮帽。

  假若說纏足女子,失去自然美,矯揉造作,那麼時髦女子燙髮束胸穿高跟皮鞋呢?何嘗不逆返自然?不過那些時髦玩意是打外洋傳來的,外國盛強,所以中國以學外洋惡俗為時髦,假若中國是世界第一強國,安見得洋人女子不纏足?

  假若說小腳奇臭,不無道理,要知“世無不臭之足”。兩手摩擦,尚發臭氣,兩腳裹在鞋裡整天走,臭氣不能消散,腳比手臭,理所當然。難道天足的腳能比手香?哪個文明人拿鼻子聞過?

  假若說,纏足女子弱,則國不強。為何非澳土著婦女體強身健,甚於歐美日本,反不能自強,亡國為奴?

  眾姐妹如聽放腳胡說,一旦鬆開腳布,定然不能行走。折骨縮肉,焉能恢復?反而叫天足的看不上,裹腳的看不起,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別人隨口一夸是假的,自己受罪是真的。不如及早回頭,重行復纏,否則一再放縱,後悔晚矣!復纏偶有微疼,也比放纏之苦差百倍,更比放腳之苦強百倍。須知肉體一分不適,精神永久快樂。古今女子,天賦愛美。最美女子都在種種不適之中。沒規矩不能成方圓,無約束難以得至美。若要步入大雅之林,成就腳中之寶,纏腳女子切勿放腳,放腳女子有志復纏,有志復纏女子們當排除邪議,勇氣當胸,以奪人間至美錦標,吾當祝爾成功,並祝蓮界萬歲!

  文章署名不是喬六橋,而是有意用出一個“保蓮女士”。這些話,算把十多年來對小腳種種貶斥詆毀挖苦辱罵全都有條有理有據有力駁了,也把放腳種種理由一樣樣挖苦盡了辱罵個夠。文章出來,驚動天下。當天賣報的京報房鐵門,都給擠得變形,跟手便有不少女人寫信送到京報房,敘述自打大腳猖獗以來自己小腳受冷淡之苦,放腳不能走道之苦,復纏不得要領及手法之苦。真不知天底下還有這麼多人對放腳如此不快不適不滿。抓住這不滿就大有文章可做。

  這保蓮女士是誰呢,哪兒去找這救人救世的救星?到處有人打聽,很快就傳出來“保蓮女士”就是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蓮。這倒不是喬六橋散播的,而是桃兒有意悄悄告訴一個擔挑賣脂粉的販子。這販子是出名的快嘴和快腿,一下比颳風還快吹遍全城。立時有成百上千放腳的女人到佟家請保蓮女士幫忙復纏。天天大早,佟家開大門時,好比庚子年前早上開北城門一樣熱鬧。一瘸一拐跌跌撞撞晃晃悠悠湧進來,有的還攙著扶著架著背著扛著抬著拖著,伸出的腳有的腫有的破有的爛有的變樣有的變色有的變味嘛樣都有。在這陣勢下,戈香蓮就立起“復纏會”,自稱會長。這保蓮女士的綽號,城裡城外凡有耳朵不聾的,一天至少能聽到三遍。

  保蓮女士自有一套復纏的器具用品藥品手法方法和種種訣竅。比方,晨起熱浸,鬆緊合度,移神忌疼,臥墊高枕,求穩莫急,調整腳步。這二十四字的《復纏訣》必得先讀熟背熟。如生雞眼,用棉膠圈墊在腳底,自然不疼;如放腳日子過長,腳肉變硬不利復纏,使一種“金蓮柔肌散”或“軟玉溫香粉”;如腳破生瘡瘀血化膿爛生惡肉就使“蜈蚣去腐膏”或吞服“生肌回春丸”。這些全是參照潘媽的裹足經,按照復纏不同情形,琢磨出的法兒,都奏了奇效。連一個女子放了兩年腳,腳跟脹成鴨梨賽的,也都重新纏得有模有樣有姿有態。津門女人真拿她當做現身娘娘,燒香送匾送錢送東西給她。她要名不要利,財物一概不收,自製的用品藥物也只收工本錢,免得叫髒心爛肺人毀她名聲。唯有送來的大匾里里外外掛起來,燒香也不拒絕。佟家整天給香菸圍著繞著罩著熏著,賽大廟,一時鬧翻天。

  忽一天,大門上貼一張畫:

  下邊署著“天足會制”,把來復纏的女人嚇跑一半。以為這兒又要打架鬧事。香蓮忙找來喬六橋商量。喬六橋說:

  “頂好找人也畫張畫兒,畫天足女子穿高跟鞋的醜樣,登在《白話報》上,噁心噁心他們。可惜牛五爺走了,一去無音,不然他准干,他是蓮癖,保管憎恨天足。”

  香蓮沒言語,喬六橋走後,香蓮派桃兒杏兒倆去找華琳,請他幫忙。桃兒杏兒馬上就去,找到華家敲門沒人,一推門開了,進院子敲屋門沒人,一推屋門又開了。華琳竟然就在屋裡,面對牆上一張白紙呆呆站著。扭臉看見桃兒杏兒,也不驚奇,好賽不認得,手指白紙連連說:“好畫!好畫!”隨後就一聲接一聲唉唉嘆長氣。

  桃兒見他多半瘋了,嚇得一抓杏兒的手趕緊跑出來,迎面給一群小子堵上,看模樣賽混星子,叫著要看小腳。她倆見事不妙,撥頭就跑,可惜小腳跑不了,杏兒給按住,桃兒反趁機躥進岔道遛掉。那些小子強把杏兒鞋脫了,裹腳布解了,一人摸一把光光小腳丫,還把兩隻小鞋扔上房。

  桃兒逃到家,香蓮知道出事,正要叫人去救杏兒,人還沒去杏兒光腳回來了,後邊跟一群拍手起鬨小孩子。她披頭散髮,臉給自己拿土抹了,怕人認出來。可見了香蓮就不住聲叫著:“好腳呵好腳,好腳呵好腳!”叫完仰臉哈哈大笑,還非要桃兒拿梯子上房給她找小鞋不可,眼神一隻往這邊斜,另只往那邊斜,好嚇人,手腳忽東忽西沒準。香蓮見她這是驚瘋,上去掄起胳膊使足勁“啪”一巴掌,罵道:

  “沒囊沒肺,你不會跟他們拼!”

  這大巴掌打得杏兒趴在地上哭起來,一地眼淚。香蓮這才叫桃兒珠兒糙兒,把她弄回屋,灌藥,叫她睡。

  桃兒說:

  “這一準是天足會幹的。”

  香蓮皺眉頭呆半天,忽叫月桂來問:

  “你可知道天足會?”

  “知道,不過沒往他們那兒去過,只見過他們會長。”

  “會長?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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