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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小姐一抬頭,腳沒拿穩,沒等叫出聲,“噗通”一下,死死摔個硬屁股蹲兒。抱小姐皮薄肉少,屁股骨頭撞在磚地那一聲,叫人聽得心裡一揪。香蓮驚慌叫道:“好好站著,沒石子絆腳,怎麼倒了!快快,桃兒珠兒,還不快扶起小姐!”滕三爺和眾人都跑來攙抱不姐。抱小姐栽了面子,坐在地上捂著臉哭,不起來,誰也弄不動。

  “我真該死,叫她摔了。怎麼?她站不住嗎?”香蓮對滕三爺說。

  “這不怪大少奶奶。小女沒人扶,站不住。”滕三爺說。   “這倒怪了。腳有毛病?”香蓮說。看不出她是裝傻,還是有意譏諷。

  “毛病倒沒有,就是太小,立不住。”滕三爺說著低頭沖閨女說:“還不起來,賴在地上什麼樣兒!”

  這話更傷了抱小姐,拼命晃肩膀不叫人扶,誰伸手打誰,兩腳亂踹亂蹬,直把鞋子踹掉,腳布也散了。香蓮看著,恨不得她踹光了腳才好。嘴上卻說:

  “桃兒,幫著小姐穿上鞋,別著了涼!”

  滕三爺見閨女這樣胡鬧,滿臉掛窘,不住向香蓮道歉。香蓮說:

  “這麼說就見外了。可是我打心裡疼您家小姐。人腳哪能不能站不能走的,這腳不算廢?我看這腳沒救了,您真該在鞋上給她想點轍。是吧!”

  這兩句是拐著彎兒把抱小姐罵死。

  滕三爺連說“是、是、是”,貓腰抱起抱小姐就走。出去的步子比進來的還大。牛鳳章也趕緊向香蓮告辭。只見香蓮臉上的笑透股寒氣,嚇得牛鳳章沒轉身三步倒退出屋門。

  抱小姐走後。香蓮當著眾人對桃兒笑道:

  “真哏,這牛五爺不長牛眼,長一對狗眼,楞看上這對爛豬蹄了!”

  桃兒不笑不答,她知道這話是給白金寶聽的。白金寶臉上早就不是色。香蓮話說得輕鬆,神氣也自如,直到回屋,“咯登”一下,懸著的心才回位。

  可是過了三天,香蓮的心又提起來。白金寶站在當院嚷嚷開,說佟大爺請來一雙飛腳,飯後就到。還說這是寶坻縣紅得發紫的采旦,名喚月中仙。不單腳小腳美,還滿台賽珠子在盤子裡飛轉。這同頭三天那個不會走道的抱小姐全然兩樣。一個站不能站走不能走立都立不住,一個如馳如飛如魚游水如鳥行空。白金寶的嗓門向例脆得賽青蘿蔔,字兒咬得一個是一個賽蹦豆,香蓮還聽到這麼一句:

  “聽說飛起來,逮也逮不著。”香蓮雖勝了抱小姐,不敢說也能勝這個月中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香蓮不敢不信。假若不是真的,白金寶也不會這麼咋唬。香蓮心裡早懂得,人要往上掙,全是硬碰硬,不碰碎別人就碰碎自己。只有把對手都當勁敵才是。她閉上門,想招兒。可是一點不知月中仙的內情,哪知嘛招當用,這真難了!最好的辦法是先在屋裡秘著,等機會。

  午後,一陣人聲笑語進了前廳。忽聽一句:“佟大爺在上,奴家月中仙有禮了!”聲調又嬌又脆又清又亮,賽黃鶯子叫,用得都是戲裡道白的口兒。說完就一陣喧笑嘩鬧。

  就聽佟大爺的聲音:

  “我家眾位都是愛蓮人。聽說月中仙有金蓮絕技,巴不得飽眼福。就請到當院表演一番。”

  跟手這些聲音挪到當院。只聽月中仙兩個字兒:“獻醜。”沒有行走奔跑聲,卻有一片咂嘴讚嘆和拍巴掌聲音。爾雅娟吃驚的聲音:

  “喲,快得我只見人影兒。”

  佟紹華的聲音:

  “金寶,你不跟著轉兩圈?”

  白金寶的聲音:

  “我哪有這腳。嚇得只想回屋關門關窗躲起來。”

  又是說又是笑又是叫又是鬧,還聽佟忍安聲音:

  “是呵,怎麼還不見香蓮來呢?”

  白金寶的聲音:

  “貓一來,耗子還看得見。”

  香蓮憋在屋,心裡的火騰騰往上竄,勝敗反正都得拼過才能說。她“嘩啦”打開門,走出來一瞧,院裡站滿人,一時眼花,看不清誰是誰。桃兒跑到跟前來擠擠眼說:

  “您看那就是月中仙,男的!”

  香蓮順著桃兒細巧的手指頭望去,人群中果然站著一個瘦弱男人,再瞧,下邊竟是一雙精靈的女人小腳。看模樣是個男旦,可哪來一雙女人小腳?這天底下的事真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得多得多。這會兒,這瘦男人正上下打量她,忽叫一聲:“啊呀,這就是聞名津門的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蓮吧!”說著風吹似的跑過來,兩腳好賽不沾地,眨眼功夫到了香蓮面前,雙手別在腰間道萬福,說話的調兒還是戲腔,“月中仙拜見大少奶奶。”

  香蓮還沒弄明白怎麼檔子事,有點發傻。那邊白金寶和佟紹華大聲哈哈笑,好賽在看香蓮的笑話。

  這月中仙忽揚起一條腿扛在肩上,腳過頭頂,來招童子功,說:“您看我月中仙的腳,比得上您大少奶奶的腳嗎?”

  香蓮一看這扛過頭頂底兒朝上的小腳,才明白原來是木頭造的假小腳,上頭有布套,套在真腳上,用絲繩扎牢,好比踩高蹺,叫衣裙一遮,跟真的一樣。原來這就是男扮女裝的采旦使的踩蹺呀!過去聽說今兒才見。香蓮賽打夢裡醒來,鬆口大氣。眾人當做趣事咯咯地笑。唯有白金寶佟紹華笑得邪乎,白金寶笑岔了氣,直彎腰捂肚子。香蓮立時明白,這是白金寶搬來爾雅娟和抱小姐鬥不過她,才剜心眼兒,弄來月中仙唬她,看她樂子,當眾糟踐她。可她腦子一轉,又想,白金寶拿她沒轍,才使這招。這招夠笨,畢竟假玩意兒,不過一時解解氣罷了。更顯出自己一雙腳誰也搬不倒。想到這兒,反而精神起來,臉上的笑也有根了。她對月中仙說:

  “你這假腳唬住我不算嘛,可唬住我公公?我公公是火眼金睛,決不會叫你騙過。”

  佟忍安聽出香蓮的話帶剌,便說:

  “我頭一眼也給懵住了。原以為死物有真假,沒料到活物也有真假。不過,假的再絕,也不如平平常常真的。”

  香蓮這是逼著佟忍安替自己說話。待佟忍安的話說完,就朝白金寶佟紹華挑起嘴角一笑,話卻反著佟忍安說:

  “老爺的話可得罪人家月中仙了。戲台上不論真假。戲裡的人都是假的,管它腳假不假,唬住人就成!”

  “這話在理,這話在理!”佟忍安忙應和著。請眾人到廳里說話。

  月中仙對戈香蓮說:“有請大少奶奶──”雖然不再用戲腔,聲音還是女聲女氣。神氣動作舉手投足也都扭捏羞澀婀娜嬌柔,活賽女的。

  香蓮見對方不是對手,來了興頭,一提氣,與月中仙一同走上前廳。這幾步,月中仙好比騰雲駕霧,戈香蓮竟如行雲流水,步子又疾又穩,肩不動腰不動腿也不動,看不見哪兒動,只有裙子飄帶子飛,好賽風裡穿行,轉眼一同站在前廳里。

  月中仙拍著手說:“大少奶奶真是名不虛傳,這幾步強我十倍!”他拍手時,翹著細白手指,只拿掌心拍,小閨女嘛樣他嘛樣。隨後月中仙說他非要瞧瞧香蓮的小腳不可。對著這半男半女不男不女的人,香蓮也不覺羞了,亮出來給他瞧,他又拍手叫:

  “我跑遍江南江北,敢說這腳頂到天了。少掌柜還叫我來震震您,倒叫您把我震趴下了!”

  香蓮聽罷一笑便了,也不去瞧佟紹華。只向月中仙要取那蹺一看。月中仙這老大男人,屁股在椅子面兒上一轉,腰一擰,頭一歪,眼一斜,居然做出忸怩樣子。然後兩手手指擺出蘭花樣兒,解開蹺上的絲帶說:

  “您要喜歡,就送您好了。”

  香蓮接過話順口就說:

  “不,送給我們二少奶奶吧,她看上這玩意兒了!”

  這話一說,只聽身後匡當一響,隨著一片呼叫,爾雅娟叫聲最尖。回頭瞧,原來白金寶一口氣閉過去,仰臉摔在地上。幾個丫頭又掰胳膊又折腿又彎脖子又推腰,紹華拿大拇指頭死命掐白金寶鼻子下邊的人中,直掐出血,才回過這口氣來。

  唯有香蓮坐在那邊動也不動,消消停停喝茶,看著窗外飛來飛去追來追去幾個蟲子玩。

  第十一回 假到真時真即假

  天沒睜眼,地沒睜眼,鬼市上的人都把眼珠子睜得賊亮。打趙家窯到牆子河邊,這一片窩棚上鋪籬笆燈小房中間,那些繞來繞去又繞回來的羊腸子道兒上,天天天亮前擺鬼市。最初都是喝破爛的,把喝來的舊衣破襖古瓶老鍾爛鞋髒帽廢書殘畫,缺這兒少那兒的日用雜物,拿大筐挑來賣。借著黑咕隆咚看不清,打馬虎眼,用好充壞,有錢人誰也不來買這些爛貨。可是,事不能總一個樣,話不該老這麼說。漸漸有人拿來好貨新貨真貨,卻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東西。買賣一成,撥頭便走,回頭再找,互不認帳。人稱“把地干”。為嘛?因為幹這行當大多是賊,偷到東西來銷贓。膽大的敢賣,膽大的就敢買。也有些有錢人家的敗家子,臉皮薄,不願在當鋪古玩鋪舊貨鋪露面,就拿東西到這兒找個黑旮旯一站等買主。哪位要是懂眼,真能三子兩子兒,買到上好的字畫珠寶玉器瓷器手飾擺飾善本書孤本帖。這一看能耐,二看運氣,兩樣碰一塊,財能發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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