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呢?雖然在處世上比老沈沉著得多,很少與人磨擦,但在學術上卻與老沈有些相似之處,即認真,不肯聽任與自己不同的意見,甚至好爭論,藉以辯護己見-- 當然,在後來的不准在藝術上存在個人見解的年代,我這些容易招惹麻煩的性格習慣改了不少.不過,在那時,我與老沈常因為藝術見解上的分歧(現在想起來,我基本上屬於保衛正統藝術觀念,他卻一直主張革新),兩人吵紅過臉.雖然藝術上相矛盾、相對立的觀點並非是非關係,但我倆都常常會誤把自尊心當做一切,一吵便弄得不歡而散.加上我們又不在一個系裡工作,我與他的關係漸漸不如他與潘大年更親近一些.潘大年比較溫和、拘謹,向來不會因為堅持自己的觀點而與人相爭.不過,我同老沈這些大磨擦,並不影響我對他的友情和藝術上的欽佩.好象幾個小石子兒,怎麼也填不滿兩人年深日久匯積成的深深的友情的湖泊.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們三人一起受到衝擊.一個時期內還關在同一間"牛棚"里.

  做為那時狂熱的學生們所攻擊的目標,老沈比我和潘大年突出得多.他是系主任、名畫家、本市文藝界的台柱子,被認做當然的"黑線人物",自然也是首當其衝.家被抄了,住房被壓縮了.我和潘大年是同他一起到這個學校來的,平日關係又好,便受到株連,一度被打成"小三家村".每次開批判會,他頭一名被押上台,隨後便是我和潘大年.後來我們三人都被下放到農場勞動.學校複課時,潘大年由於罪過最輕--這當然也是沾了他自己平日謹小慎微的便宜,而最先被調回學校.過半年,老沈也被調回學校.象老沈這種人,好壞事都少不了他,無論把他揪出來打倒,還是給他落實政策,都是由於形勢需要,也由於他是個主要人物,這樣做了就成了當權者工作中的成績.我則不然,我是學院裡的二流教師,家庭歷史又有些問題,便象被遺忘了似的在農場、在春夏秋冬的田野.上整整呆了三年,後經老沈等人向院領導再三請求,才把我調回來.上課不久,竟然鬧起冠心病來,就在家中養病,平時很少出門,只是偶而到老沈家去坐坐.

  老沈受過重創,並不見有很大變化.一心授課和治學.在當時,藝術問題很容易被扯到政治問題上去,搞藝術的人閉口不談藝術已成了正常的事.唯有老沈不這樣,好似他是剛從天際下凡的外星人,對藝術仍是興致勃勃,津津有味地鑽研筆墨上的創新.每當他談起藝術來,就要站起身邊走邊說,好象一個得勝的將軍在談著他的部隊.他以前談藝術時並不如此強烈地衝動,他的衝動中,仿佛有種故意與什麼人、什麼勢力相抗爭的情緒.這情緒過於明顯地外露著,叫人擔心.我曾鄭重地告誡他,並用一種嚇唬他的口氣說;"你難道不懂一句不沾邊的話也能被他們上綱,說打成你什麼就打成你什麼?!你苦頭吃得還不夠,難道中了魔?不到黃河不死心,非得倒了大霉,一個跟頭栽得爬不起來才踏實了?你就不能不說話?不再談什麼藝術不藝術的了?"忽然我停住口,因為我瞧見他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種偏執的、不滿的、挑戰似的光芒,隱隱還有對我的一種牌照.他把手激動地打了一個制止我再說下去的手式.他說:

  "不能!"

  我默然了,垂下頭來.卻沒有怨他如此對待我,因為我了解他.藝術在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心中的位置,別人是很難想像的.但我懂得,原先我也是這樣,只不過我放棄了,或者說是收藏起來……

  在那個風雲多變的時代,他的處境並不穩,隨時都會因波濤驟起而覆舟落水,由於他是名牌貨,又總有一個把柄露在外邊,很容易抓住,好象一塊煮起來還會有味道的大骨頭,成了一些人槍頭上準星里瞄準的目標.我一直暗暗為他揪心,同時預感到禍事遲早要飛到他頭上.就象在彈丸紛飛的天空中,一隻不肯躲藏的照舊飛來飛去的鳥兒,早晚會被一彈擊中而倒栽下來.但對於他,我毫無辦法,似乎只有等待這場悲劇的來臨.

  現在,禍事果然臨到他的頭上了.他怎麼樣了呢?

  想到這兒,我飯也沒吃,戴上一頂厚厚的棉帽子,去他家看他.

  我推開門.只見老沈坐在一張破舊的、掉了漆皮兒的小圓桌前.手裡捏著一個六邊形的白瓷小酒盅悶悶獨酌.他見我來了,沒有起身,只略略拾一抬他胡茬濃密的稍尖的下巴,叫我坐在他對面.然後才起身,拿一雙極普通的廉價的竹筷子和一個同樣形狀的小酒盅給我.他用筷子頭點點桌上的酒肴,示意我喝酒吃菜.

  桌上擺著幾隻碟子,每隻碟子裡都是不多一點小菜:炸花生米,香千條,一段咸糟魚和拌白菜心.另有一隻竹沒兒,放兒張餅,蓋著塊發黃的籠展布.碟兒中間有十多隻鮮紅的大幹辣椒.老沈是四Jll人,他教學時為了使學生們聽懂自己的話,苦練過幾年京調,家鄉口音竟很淡薄了.

  我也不客氣,只管吃酒.以前我來串門,常常遇到他喝酒,每次都坐下來陪他喝兩盅.今兒所不同的是,氣氛格外沉悶..老沈也不象往常那樣,端著酒壺一個勁兒地勸喝,並放開公鵝一般的響亮的嗓門,高談闊論起來.即使在這心頭頗感重壓的兩年裡也是一樣.但今兒他坐在我對面卻一句話也不說,低頭不住地喝酒,也不夾菜,白口咬著一根干辣椒來下酒.這辣椒想必很辣,使我這江南人望而生畏.

  他穿著一件對襟的黑綢面的中式小棉襖,緊緊包著瘦瘦的身子,懷裡照舊是鼓囊的,那裡邊多年一直揣著一隻墨綠色的膠皮熱水袋.他有胃口病,怕風寒,還是長期的高血壓患者,人就過早地顯得蒼老,頭髮白了不少,梳成老年式的背頭,但頭髮硬,總有一些不服貼地翹起來,散開,並象野草那樣橫豎穿插著.他又象個貪玩的孩子那樣不愛剪髮,長長的鬢髮快蓋上耳朵了,髮根壓在領口上.他習慣於抬起左手(因為右手總拿著筆),挖開手指,往後理理亂發.可是頭髮亦如其人,頗不依順,才弄平整,頭一動就四面八方地支楞起來.

  他額頂的頭髮脫落不少,這是他艱苦的腦力勞動的見證.前額因之寬展開來,似乎占了整張臉的一半,圓圓的、鼓鼓的、光滑的,象個地球儀,上邊有幾條青筋.很象地球儀上所標示的山脊和河流.每逢他衝動的時候--無論興奮還是惱怒,這些青筋就鼓脹起來.當下又都鼓鼓地凸起了.眉頭緊鎖不展.

  我倆象在小酒店偶然同桌的陌客,都在喝自己的悶酒.

  他身後的小鐵爐子上放一壺水.水早開了,嘩嘩地響,熱氣頂著壺蓋兒,叮叮噹噹響個不停.從垂掛著一塊舊藍布棉簾的裡屋傳來輕微而均勻的鼾聲.那是沈大嫂在裡屋睡覺.沈大嫂體質不好,他倆結婚十六、七年,沒有孩子.只要他在外邊遇到不痛快的事,家裡就顯得分外寂寞.

  他從原先的兩間大房子被壓縮到這兒來.雖說里外兩間,按面積只有一間大小,裡邊只能放一張雙人床鋪.接待來客、吃飯等等活動都在外屋.這外屋又是老沈的書房和畫室.四壁上,用按釘、大頭釘和鐵釘釘滿他的畫稿和草圖.有的幾張重疊地釘在一起.靠牆還扯了兩條線繩,把無處懸掛的畫用竹夾子象晾衣服那樣夾在繩上.屋角擺了一張畫案,案上一半被成堆的書籍畫冊所占據,另一半鋪著作畫用的毛氈.前端堆著硯台、水盂、顏料缸和印床之類,雜亂不堪.牆上掛著兩個筷子簍,一個放筷子,另一個卻插滿長短粗細的畫筆.還有個繩鉤.晚上他把屋子中間的燈拉過去,勾在繩鉤上使之垂在畫案上頭.就這樣,他便把不肯用於睡眠的時間耗盡在苹盞燈下.--一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