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爸爸把這張照片翻拍放大,裝在一個樸素的鏡框裡。原片太舊,本來拍照和沖洗就不大好,磨損得厲害,還有摺痕。放大後模模糊糊,好象蒙著一層薄薄的煙霧。媽媽那雙與白慧一模一樣的細長清秀的黑眼睛,就象透過漫長歲月的煙塵似的冷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與骨肉。白慧不會忘卻媽媽。她自信深深了解死去的、差不多沒見過的媽媽。知道媽媽的生命為誰貢獻出來和被誰奪去的!她應當有一個多麼美好和圓滿的家庭,有一個多好的媽媽呀!萬惡的舊世界和階級敵人呵!

  爸爸和媽媽的過去成了她的精神財富,何況這中間還包括她自己呢!

  媽媽的遺像最早掛在爸爸的房間裡,自她懂事那天起,就親手把它移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她的愛和恨分明而強烈,從來沒在這方面懷疑過自己。爸爸對她這方面也深信不疑,因為她一直是班級和學校最好的學生之一。一年級就戴上紅領巾,上了中學就加入了共青團。她能力強、肯干、辦事果斷,在團組織做總支委員。每年兩次,她都把一張填滿紅“五分”的成績單拿回來給爸爸過目,再拿到媽媽的遺像前給媽媽過目。她做得真誠和純潔極了;

  爸爸滿意女兒的一切。以他的習慣,他對女兒的全部慈愛,都裝在一個緘默、甚至有些嚴肅的套子裡。白慧習慣了這種表達方式,不自覺地學會了。她和爸爸象一大一小兩滴水珠兒那樣相似。不過大水珠里含著許多酸甜苦辣,濃重而混濁;小水珠純淨透嘰,晶瑩閃光,象一顆水晶珠兒。

  她非常自信,感情堅強而不外露。她從來不要別人幫助,一切都希望自己來做,自己解決。因此在同學中間顯得有些落落寡合。由於自小就不象一般女孩子那樣愛唱愛跳,因此帶點僵硬氣,臉上缺乏表情。爸爸也習慣了她。在這個僅僅兩口人的家庭中,有時近似是無聲的,各忙各自的事,很少交談,卻不寂寞,充滿安靜又和諧的氣氛。

  大革命來了!家裡的氣氛變了,雖然還是沉默,但是另一種沉默。

  爸爸只要回到家,就跑進自己的房間,不是看報紙、讀文件、翻看毛主席的著作,就是獨自思考著。他抽菸抽得挺凶,以致夜晚睡覺時咳嗽得很響。

  外邊開始揭發當權派。爸爸是當權派,他究竟怎樣呢?近來很少有同事來找爸爸,旁聽也聽不到了。白慧只問過爸爸一次:

  “你單位怎麼樣?有你的大字報嗎?”

  爸爸臉上的皺紋反而舒展開了,現出少有的寬和的表情。

  “大字報?它是去掉身上灰塵最好的掃帚,沒有可不好。有!”

  白慧的心也舒展了。她多麼相信爸爸!他真行!一個不是為自己活著的人,胸懷必定是豁達的,必定歡迎各種形式的批評,必定不會在個人得失上打轉轉兒,必定痛恨自己的缺點而希望快快除掉它!還用自己來給爸爸說教嗎!

  最近,外邊鬥起當權派,斗得很厲害。白慧他們在學校里也這麼做。她不敢再問爸爸而留神察看爸爸的神情。她常常看不見爸爸。爸爸有時回來得很晚,一聲不吭地吃過飯,回到屋裡,給抽得濃濃的煙裹在中間。事情就是這樣離奇、湊巧。她去革人家的命,人家來革她爸爸的命。但她相信這一切都是對的,儘管在感情上接受起來有些困難。

  現在,她在想:爸爸是不是也挨打了呢?他不該挨打,因為他和那個女教師不一樣。爸爸是真正的革命者,那女教師是敵人。難道敵人還要受保護嗎

  她吃著東西,沒滋沒味。那件事象只小甲蟲總在她心裡爬,轟也轟不走,真有點折磨她了!從來沒有一件事象這樣,說又不能說,不說真難受。

  “爸爸,你說應該怎樣對待敵人?”

  爸爸的眼球在鏡片後面顯得特別大。女兒的問題並不成問題。難道生活中早有了答案、非常明隙的問題,也需要重新思考?也有了新的含義嗎?爸爸沒吭聲。

  “爸爸,你們過去捉到敵人的俘虜怎麼辦?”

  “你都知道,孩子。黨有一貫的政策!”

  “如果他頑固怎麼辦?應該打嗎?”

  “打?!那不是黨的政策,不是毛主席的政策!”爸爸忽然激動了,這也是少有的。不知什麼原因,他被這個問題刺激得又痛苦又氣忿,好象已經超出了問題本身之外。他把眼鏡摘下來扔在桌子上,站起來向一邊走出三四步,停住猛回過頭,臉漲得很紅。“敵人才打俘虜呢!因為他們虛弱,理虧,無理可講,不敢講理,不能以理服人!我……曾經在戰場上抓到一個敵兵。連長從別的俘虜的口中聽說他也是個窮莊稼漢,就叫我給他做工作。我找他,他挺硬,不服我。我氣極了,給他一個耳光。連長批評我一頓,說我犯了紀律,叫我向他道歉。我想不通,但還是眼從了命令,憋著火向他道了歉;再和他談,談呀,談呀,誰知居然談到一塊兒去了。最後真把他教育過來了。那時,我才真正懂得革命是怎麼回事。不單要在戰場上殺敵,還要消滅反動階級的思想,後者更為重要。因為反動階級的思想不都在反動派身上。不是說‘無產階級只有解放了全人類,最後才能解放自己’嗎?就是這個道理。不過,這個道理是後來才聽到的。那個被我教育過來的人,參加了人民軍隊,編進了我們排。他懂得了誰是他真正的敵人,所以在戰鬥中很勇敢,立了功。我還做了他的入黨介紹人,介紹他加入了黨組織

  ……當然,為了這件事,現在有人說我把敵人拉進黨。他們還

  ……”他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有一股怒氣從胸膛湧上來,又給他壓下去。然後他好象空過半句話,一下子跳到他的結論上,“革命首先要分清敵我,還要分清是非。敵和我,是和非……都要分清,遲早要分清。嗯,遲早要分清!”

  這是爸爸有史以來頭一次對她說的成本大套的話。顯然他心裡的話也是擁塞得太滿了。爸爸抬起手腕看看表,趕忙收抬起眼鏡,戴上那頂檐兒店毛、曬得發白的舊軍帽。近來這頂帽子在爸爸頭上顯得大了些。

  “我走了,該上班去了。”

  爸爸走了。他的一番話,把白慧思維機器的開關全擰開了。

  陽光從明亮的臥室向幽暗的過道邁進了兩步,又漸漸退去。

  問號有時有很強的繁殖力,成倍地增加。

  她面前放著一堆無意識中撕碎了的小餅塊。

  有人敲門。她開開門。門外站著一個胖胖的、圓眼睛的姑娘。她左眼有點微微向外斜視;整齊的短髮又黑又亮,梳著一條小歪辮兒;穿一件嶄新的綠軍衣,縮著袖子;斜背個軍用挎包,包兒貼在後腰上。這姑娘笑著說:

  “怎麼?不認得啦!你還做著夢吧!”

  “噢,瑩瑩,進來……”

  她叫杜瑩瑩,和白慧同年級,不同班。所以目前她們在一個連,但不在一個排里。她父親在軍隊裡,是個團政委。四年前她隨爸爸到這個城市來的。開始上初中時,她插班插在白慧班裡,兩人同座,家住得又近,很要好。後來升到高中分了班,兩人依然常來常往。杜瑩瑩是個無憂無慮、不愛動腦子、性情溫順的姑娘。從小因為患上心臟病,受父母的照顧和關心太多了,自己的主見反而不多。她無論有什麼事總要告訴白慧,請白慧替她出主意,做主。白慧自己的事也告訴她,’卻不聽她的意見。白慧是把事情連同自己的決斷一同講給她聽。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