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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鄉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書。往昔美好的故事,親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鮮活的花瓣夾在書頁里,再翻開都變成了乾枯了的回憶。誰能使過去的一切復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摯友,媽媽烏黑的鬈髮,久已遺失的那些美麗的書,那跑丟了的綠眼睛的小白貓……還有快手劉。

  高中二年級的暑期,我回家度假。一天在離家不遠的街口看見十多個孩子圍著什麼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動,竟是快手劉!他依舊賣糖和變戲法,但人已經大變樣子。十年不見,他好像度過了二十年。模樣接近了老漢。單是身旁擺著的那隻木箱,就帶些悽然的樣子。它破損不堪,黑糊糊,黏膩膩,看不出一點先前那悅目的綠色。橫板上插糖的洞孔,多年來給棒糖的竹棍捅大了,插在上邊的棒糖東倒西歪。再看他,那肩上、背上、肚子上、臂上的肉都到哪兒去了呢,飽滿的曲線沒了,衣服下處處凸出尖尖的骨形來;臉盤仿佛小了一圈,眸子無光,更沒有當初左顧右盼、流光四射的精神。這雙手尤其使我動心--他分明換了一雙手!手背上青筋縷縷,污黑的指頭上繞著一圈圈皺紋,好像吐盡了絲而皺縮下去的老蠶……於是,當年一切神秘的氣氛和絕世的本領都從這雙手上消失了。他抓著兩隻碗口已經碰得破破爛爛的茶碗,笨拙地翻來翻去,那四個小球兒,一會兒沒頭沒腦地撞在碗邊上,一會兒從手裡掉下來。他的手不靈了!孩子們叫起來:"球在那兒呢!""在手裡哪!""指頭中間夾著哪!"在這喊聲里,他慌張,手就愈不靈,抖抖索索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球兒都在哪裡了。無怪乎四周的看客只是寥寥一些孩子。

  "在他手心裡,沒錯!決沒在碗底下!"有個光腦袋的胖小子叫道。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劉扣過茶碗的時候,把地上的球兒取在手中。這動作緩慢遲純,失誤就十分明顯。孩子們吵著鬧著叫快手劉張開手,快手劉的手卻攥得緊緊的,朝孩子們尷尬地掬出笑容。這一笑,滿臉皺紋都擠在一起,好像一個皺紙團。他幾乎用請求的口氣說:

  "是在碗裡呢!我手裡邊什麼也沒有……"

  當年神氣十足的快手劉哪會用這種口氣說話?這些稚氣又認真的孩子們偏偏不依不饒,非叫快手劉張開手不可。他哪能張手,手一張開,一切都完了。我真不願意看見快手劉這一副狼狽的、惶惑的、無措的窘態。多麼希望他像當年那次--由於我自做聰明,揭他老底,迫使他亮出一個捉摸不透的絕招。小球突然不翼而飛,呼之即來。如果他再使一下那個絕招,叫這些不知輕重的孩子們領略一下名副其實的快手劉而瞠目結舌多好!但他老了,不再會有那花好月圓的歲月年華了。

  我走進孩子們中間,手一指快手劉身旁的木箱說:

  "你們都說錯了,球兒在這箱子上呢!"

  孩子們給我這突如其來的話弄得莫名其妙,都瞅那木箱,就在這時,我眼角瞥見快手劉用一種儘可能的快速度把手裡的小球塞到碗下邊。

  第25節:捅馬蜂窩

  "球在哪兒呢?"孩子們問我。

  快手劉笑呵呵翻開地上的茶碗說:

  "瞧,就在這兒哪!怎麼樣?你們說錯了吧,買塊糖吧,這糖是純糖熬的,單吃糖也不吃虧。"

  孩子們給騙住了,再不喊鬧。一兩個孩子掏錢買糖,其餘的一鬨而散。隨後只剩下我和從窘境中脫出身來的快手劉,我一扭頭,他正瞧我。他肯定不認識我。他皺著花白的眉毛,飽經風霜的臉和灰濛濛的眸子裡充滿疑問,顯然他不明白,我這個陌生的青年何以要幫他一下。

  捅馬蜂窩

  爺爺的後院雖小,它除去堆放雜物,很少人去,裡邊的花木從不修剪,快長瘋了!枝葉糾纏,陰影深濃,卻是鳥兒、蝶兒、蟲兒們生存和嬉戲的一片樂土,也是我兒時的樂園。我喜歡從那爬滿青苔的濕漉漉的大樹幹上,取下一隻又輕又薄的蟬衣,從土裡挖出筷子粗肥大的蚯蚓,把團團飛舞的小蜢蟲趕到蜘蛛網上去。那沉甸甸壓彎枝條的海棠果,個個都比市場買來的大。這裡,最壯觀的要數爺爺窗檐下的馬蜂窩了,好像倒垂的一隻大蓮蓬,無數金黃色的馬蜂爬進爬出,飛來飛去,不知忙些什麼,大概總有百十隻之多,以致爺爺不敢開窗子,怕它們中間哪個冒失鬼一頭闖進屋來。

  "真該死,屋子連透透氣兒也不能,哪天請人來把這馬蜂窩捅下來!"奶奶總為這個馬蜂窩生氣。

  "不行,要蜇死人的!"爺爺說。

  "怎麼不行?頭上蒙塊布,拿竹竿一捅就下來。"奶奶反駁道。

  "捅不得,捅不得。"爺爺連連搖手。

  我站在一旁,心裡卻湧出一種捅馬蜂窩的強烈欲望。那多有趣!當我給這個淘氣的欲望鼓動得難以抑制時,就找來妹妹,乘著爺爺午睡的當兒,悄悄溜到從走廊通往後院的小門口。我脫下褂子蒙住頭頂,用扣上衣扣兒的前襟遮蓋下半張臉,只需一雙眼。又把兩根竹竿接綁起來,作為搗毀馬蜂窩的武器。我和妹妹約定好,她躲在門裡,把住關口,待我捅下馬蜂窩,趕緊開門放我進來,然後把門關住。

  妹妹躲在門縫後邊,眼瞧我這非凡而冒險的行動。我開始有些遲疑,最後還是好奇戰勝了膽怯。當我的竿頭觸到蜂窩的一剎那,好像聽到爺爺在屋內呼叫,但我已經顧不得別的,一些受驚的馬蜂轟地飛起來,我趕緊用竿頭頂住蜂窩使勁地搖撼兩下,只聽"通",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掉下來,跟著一團黃色的飛蟲騰空而起,我扔掉竿子往小門那邊跑,誰料到妹妹害怕,把門在裡邊插上,她跑了,將我關在門外。我一回頭,只見一隻馬蜂徑直而兇猛地朝我撲來,好像一架燃料耗盡、決心相撞的戰鬥機。這復仇者不顧一死而拼死的氣勢使我驚呆了。我抬手想擋住臉,只覺眉心像被針扎似的劇烈地一疼,挨蜇了!我捂著臉大叫,不知道誰開門把我拖到屋裡。

  當夜,我發了高燒。眉心處腫起一個棗大的疙瘩,自己都能用眼瞧見。家裡人輪番用醋、酒、黃醬、萬金油和涼手巾把兒,也沒能使我那腫瘡迅速消下來。轉天請來醫生,打針吃藥,七八天後才漸漸復愈。這一下好不輕呢!我生病也沒有過這麼長時間,以致消腫後的幾天裡不敢到那通向後院的小走廊上去,生怕那些馬蜂還守在小門口等著我。

  過了些天,驚恐稍定,我去爺爺的屋子,他不在,隔窗看見他站在當院裡,擺手招呼我去,我大著膽子去了,爺爺手指窗根處叫我看,原來是我捅掉的那個馬蜂窩,卻一隻馬蜂也不見了,好像一隻丟棄的乾枯的大蓮蓬頭。爺爺又指了指我的腳下,一隻馬蜂!我驚嚇得差點叫起來,慌忙跳開。

  "怕什麼,它早死了!"爺爺說。

  仔細瞧,噢,原來是死的。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幾隻黑螞蟻在它身上爬來爬去。

  爺爺說:

  "這就是蜇你那隻馬蜂。馬蜂就是這樣,你不惹它,它不蜇你。它要是蜇了你,自己也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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