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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安娜,意為生靈安息之地。

  湖心水糙綿延十尺,一道永不枯竭的暖流藏於其內,暖流中央懸浮著一塊千年不曾磨損的晶石。

  這塊晶石是般薩島千年安寧的根基。它源源不斷地釋放出cháo濕的水霧,水霧潔白如雪絮,沿湖飄散,覆蓋整座島嶼,維持著土系魔法的平衡。

  它還有一個哀淒的名字——自由之淚。

  每隔十七年,鑄於晶石中的靈力就會耗竭一次。今年開春,湖心的白霧已經淡過了夕暮的炊煙。而初秋第一場冷雨襲來的時候,湖畔搭起了一座木頭祭壇,淡去的白霧才又一次濃重起來。

  它仿佛有了鮮活的生命與意識,貼著平靜的水面徘徊逡巡,像是急於找尋什麼,卻又寸步難行。

  般薩的孩子們路過這裡,總要留下一枝白色的花。

  年邁的阿吉嬤嬤挎著籃子蹣跚而來,也彎腰放下了一枝白花。在湖畔駐足片刻後,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從籃子裡拿出第二枝白花,擺在了第一枝旁邊。

  秋雨淒茫,七日七夜未歇。待到放晴那天,湖邊的祭壇早已拆去,泥土中滾落著幾根燒焦的廢木,空氣中飄起一縷淺淡的煙香。黃葉落盡了,留下空空如也的枝椏,好似一雙蒼老枯皺的手張開伸向空中,怒訴著滿腔絕望。

  在這個糙木衰敗的季節,只有風鈴花還生長在永恆的春天裡,一叢又一叢,不分時節地絢爛怒放。

  風鈴花的葉子呈現寬闊的喇叭狀,可供蟲豸飛螢藏身。此刻,湖畔某一株風鈴花的喇叭葉里正悄悄躺著兩隻木頭手環。它們浸沒在連日秋雨殘餘的水窪中,彼此相扣,靜靜依偎。

  雨水嚴重腐蝕了手環邊緣,上面雕刻的文字卻仍模糊可辨——其中一隻刻著“Joeya”,另一隻則刻著“Praan”。

  喬伊亞,普蘭。

  在般薩過去的十七年裡,這是兩個連在一起的名字,親密得如同雙生。

  蓋婭歷九百八十三年的秋天,喬伊亞和普蘭降生在同一間屋子裡,被抱入同一隻搖籃,蓋同一床毛毯,吮吸同一位奶娘的奶水。喬伊亞動彈兩下,小腳丫就會踢到普蘭。普蘭抽噎兩聲,喬伊亞馬上也會跟著嚎啕大哭。

  他們是那麼相似,唯有手背上的五芒星印記不同。

  普蘭的印記是一枚正五芒星,而喬伊亞的印記是一枚逆五芒星。這兩枚古怪的星星使他們手背相斥,手心卻奇妙地相吸。只要握在一塊兒,旁人就無法將他們分開。

  除了五芒星印記,他們的命運也不盡相同。

  普蘭是祭司家的長孫,家庭美滿,父母恩愛,肩上背負著長輩們沉厚的希望。喬伊亞則要不幸得多——雙親在他出生的當天去世了,他孤獨地活在人間,無人照管,靠吃百家飯長大。喬伊亞記憶中的第一份溫暖不是母親的擁抱,而是掌心裡屬於普蘭的體溫。

  明明是對立不相容的兩個靈魂,卻在襁褓中就緊緊牽住了對方的手。

  許多年以後,即使是飽經滄桑的般薩老祭司米勒,也時常望著利安娜湖泊的白霧,感嘆上蒼註定的命運。

  03風鈴花

  從四五歲開始,喬伊亞就喜歡一個人坐在村口的青糙坡上看流雲和飛鳥。

  流雲那麼高,那麼遠,聘聘裊裊,自在雍容,從看不見的海天之界某處來,往看不見的海天之界某處去,途徑般薩,投下了一片捉不住的影,帶走了一顆想要飛往風中的心。

  喬伊亞多麼想隨雲而走啊。

  他是微渺的一粒沙,住在這孤島的一隅。孤島是大海的一隅,大海是大洋的一隅,而大洋是維多利亞最謙卑的僕從。喬伊亞渴望能見一見那位傳說中至高無上的君主,可他天生孱弱,甚至離不開般薩。

  村里其他孩子可以一口氣跑到遙遠的西海崖,效仿海鷗擦過浪花的樣子蹦跳,但他僅僅跑出半程距離,就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喬伊亞知道,他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圈束在了無形的囚牢中。

  每每看見流雲,他都覺得那其實是一位潔白的信使,為他遞送一封永遠收不到的信,信上每一行都寫著自由。他相信,總有一天自己會到達比西海崖還要遠得多的地方,牽著普蘭的手,結伴探訪傳說中的秘境之地。

  這個執念就像藤蔓植物,牢牢地攀附在他心裡。

  “喬伊,喬伊?”

  耳畔忽然響起了普蘭的召喚,聲音自衣襟處傳來——那兒正歪歪斜斜地插著一朵風鈴花。喬伊亞倏地打起精神,抓過風鈴花說:“我在村口呢,怎麼了?”

  “快來我家,我找到救卡卡的辦法了!”

  “好,這就來!”

  喬伊亞使勁一撐地面站起來,轉身奔下青糙坡,快步朝祭司家跑去。

  風鈴花,一株雙生,離枝後猶可綻放十天,凋零前彼此可以傳聲。

  祭司家家教嚴格,普蘭每天有固定的課業要完成,不能一直陪著喬伊亞。他怕喬伊亞寂寞,專程溜去湖畔摘來了新鮮的風鈴花,一人分一朵,見不著面時便借它偷偷聊天。

  除了聊天,普蘭每晚還用風鈴花給喬伊亞講故事。

  未來的少年祭司已經識得許多字,夜晚來臨的時候,他想到喬伊亞孤身在家,沒人陪著說話,應該會很寂寞,就點燃燈燭,翻開爺爺送的《維多利亞大陸異聞集》,手持風鈴花,一卷一捲地念給喬伊亞聽。

  喬伊亞習慣了聽著普蘭的聲音入眠。

  奇妙的是,普蘭講的故事就像一把能打開奇幻世界的鑰匙。喬伊亞夢見了每一個旖旎的傳說,聲形兼具,色彩斑斕,遠比文字記敘的要鮮活。

  普蘭講虬龍殿,喬伊亞就夢見了龍語牧師的激昂吟誦;普蘭講戈扎藍部族,喬伊亞就夢見了血染犄角的羊頭巫祝;普蘭講十八地鬼集市,喬伊亞就夢見了猙獰醜陋的屍面與骨架。

  作為報答,喬伊亞會在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將故事潤色豐富,反哺給普蘭。

  起初普蘭以為新添的內容都是虛構的,還欽佩過喬伊亞卓絕的想像力,直到某一天,他繼續往下讀《維多利亞大陸異聞集》,碰巧讀到了與喬伊亞的敘述吻合的地方——喬伊亞夢境裡的所見所聞,全都是真實的。

  普蘭深表艷羨,而喬伊亞洋洋得意。

  得意完了,喬伊亞安慰他說:“沒關係,我們遲早會一起出去。那些東西,你遲早也能看到的。”

  喬伊亞下了青糙坡,沿著土路一溜兒疾跑,掀開門帘,閃身進了普蘭的小屋。

  普蘭正抱著一本古舊的絹面書在等他,笑盈盈的,臉上綻開了兩個酒窩。窗口探入一枝春桃,花瓣嫣紅,映著少年祭司白淨的臉龐,模樣很是好看,喬伊亞忍不住想伸手揪一把。

  “喬伊,你來看。”

  沒等動手呢,普蘭就把喬伊亞拉到了身邊,攤開絹面書,指著書上的一段文字念道,“在維多利亞大陸西北部的白煙洲,有一個名為‘流幕幻鏡’的冰湖。傳言中,當人們思念死去生靈的時候,往往能在那裡找到一些蹤跡——死去生靈!所以說,那裡可能會有卡卡的蹤跡!”

  卡卡是普蘭飼養的一匹小馬,有美麗的棕色鬃毛與蹄子。昨天他倆頑皮,在山道中央挖了一個陷阱抓短尾貂。短尾貂沒抓著,路過的卡卡倒先一蹄子踩了進去,栽在路邊,腦袋被堅硬的岩石磕破,不幸死於非命。

  他倆哭了一下午,然後擦乾眼淚,埋葬卡卡,開始努力尋找挽回的辦法。

  但復生之術並不易尋。

  喬伊亞捧起那本沉重的絹面書往後翻了一頁,目光立刻被精美的插圖吸引了:那是一個寒氣裹繞的村落,土地、松柏與屋頂鋪滿了鬆軟的白雪。旁邊是一片平整如鏡的冰湖,無際的雪山與星辰沿著湖岸迤邐綿延,以水面為軸,上下鏡像對稱,美妙不可方物。

  白煙洲如此令人神往,可喬伊亞依然感到遲疑:“卡卡死在般薩島,也葬在般薩島,我們怎麼才能在一個那麼遠的湖裡找到它呢?”

  “嗯,這個嘛……”

  普蘭也不知道答案。他望向窗外空空蕩蕩的馬廄,露出了難過的神色。喬伊亞扳過他的肩,安慰似地輕輕拍了拍,然後兩顆小腦袋聚在一塊兒,認真研究起了書上的文字。

  流幕幻鏡,它是維多利亞大陸最詭譎的一張棋盤。

  它不設任何門檻,你只要抵達那裡,就可以用它玩一場精妙的時空遊戲——逆溯時間線,回流至過去某個已經發生的事件轉折點,改變它,然後任由萬物順流推演,重歸此刻,觀看推演後最真實的虛幻。

  譬如某個旅者行至岔路跟前,左轉榮耀,右轉平凡,命運卻不容兩者兼得。他盡可以擇其一,將榮耀收入囊中,享足世人的嘆羨與仰望,然後探訪流幕幻鏡,看一看假使當初選擇了平凡,今天的他會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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